一家子(第6/7页)

8.打电报通知亲属。

此外,还有不少琐事要办。于是,他戴上帽子,出门去了。

这时,消息早已传开,邻居们开始登门,要看死者的遗体。

在楼下的理发店里,正在给顾客刮脸的理发师,为了这事甚至还同妻子争执起来。

妻子一边织袜子,一边低声叨咕:“又少了一个,少了一个世上罕见的小气鬼。老实说,我不大喜欢她,不过还是应当去瞧瞧。”

丈夫一边往顾客的下颏擦肥皂,一边咕哝道:“听听,净是怪念头!只有女人才想得出来。她们活着的时候不让你安生,死了还不让你消停。”

妻子倒也不急不恼,接着说道:“我控制不住自己,非走这一趟不可。从早晨开始,我就惦记这事,我觉得若是不去看看她,恐怕这一辈子都是件心事。等仔细看过,记住她那模样之后,我就心满意足了。”

手操剃刀的理发师耸耸肩膀,低声对那位刮脸的先生说:“我倒想请教您一下,这些该死的娘儿们,您说怎么净有莫名其妙的念头!去瞧一个死人,我可没有那种兴致!”

他妻子听他这么讲,一点儿也不动气,又说道:“就是这样子嘛,就是这样子嘛。”说着,她把手头的活儿往柜台上一放,就上楼去了。

已有两个太太先来了,卡拉望太太正同她们谈论这个意外的不幸事件,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她们朝灵堂走去。四个女人轻手轻脚走进去,挨个蘸了点盐水洒在衾单上,又跪下来,一边画十字,一边喃喃祈祷,继而站起身来,瞪大眼睛,半张着嘴,久久地凝视遗体。这工夫,死者的儿媳妇用手帕捂住脸,装作哭得痛断肝肠。

她转身要出去的时候,忽然瞧见玛丽-路易丝和菲力浦·奥古斯特站在门口。姐弟俩穿着衬衣,好奇地观望。于是,母亲忘记了装出来的悲痛,扬起手扑了过去,同时气急败坏地嚷道:“两个淘气精,还不快点滚蛋!”

十分钟之后,她又陪同另一批邻里妇女上楼,重又往婆婆身上摇了摇黄杨木,又祈祷一番,又装作流泪,尽了全部孝道之后,发现两个孩子又一起跟在她身后,就狠狠扇了他们两巴掌。不过,到了第三次,她就不再留意了;每次有人来吊丧,两个孩子总跟在后面,在角落里也同样跪下,一丝不苟地模仿母亲的每一个动作。

晌午刚过,怀着好奇心来的女人就减少了,过了不久,就再也无人登门了。卡拉望太太回到自己的房间,急忙为丧礼做好一切准备;死者便孤零零地待在楼上。

房间敞着窗子,滚滚热浪,裹着团团尘土进来。四支蜡烛的火苗,在灵床旁边跳动;尸体一动不动,但是在衾单上,在双目紧闭的脸上,在伸出的两只手上,却爬着许多小苍蝇,它们来来往往,爬来爬去,拜访这个老太婆,也等待自己的末日。

这工夫,玛丽-路易丝和菲力浦-奥古斯特,又跑到街上疯去了。很快就来一帮小伙伴将他俩围住,尤其是小姑娘,她们的嗅觉更灵,马上就能嗅出生活中的各种秘密。她们就像大人一样询问:“你奶奶死了吧?”“对,昨天晚上死的。”“死人,是什么样子啊?”于是,玛丽-路易丝就向大家解释,讲到蜡烛、黄杨木、死人的面孔。孩子们听了,都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他们也要求上楼去瞧瞧死人。

玛丽-路易丝马上组织好第一拨人,有五个女孩和两个男孩,都是年龄最大,也最有胆量的。她非要他们脱掉鞋子,以免让人发现。这伙孩子溜进小楼,敏捷地登上楼梯,好像一支老鼠的队伍。

一溜进屋里,小姑娘就学她母亲的样子,照规矩组织吊唁仪式。她一本正经地领着小朋友跪下,画个十字,嚅动一阵嘴唇,再站起来,往床上洒点圣水。然后,孩子们挤成一堆,靠近前去,他们又恐惧,又好奇,又欣喜地观看死者的脸和手,就在这工夫,玛丽-路易丝突然用小手绢捂住眼睛,也假装哭泣。继而,她想起在大门口等着的那些人,悲伤顿时排解了。她跑跑颤颤地送走这一拨人,又带上来另一拨孩子,接着又是第三拨;总之,这一带的所有顽童,甚至连破衣烂衫的小要饭花子,也都蜂拥而至,来尝尝这新奇的乐趣;而玛丽-路易丝每次都学一遍母亲的那套把戏,模仿得惟妙惟肖。

时间一长,她也就累了。孩子们也都跑开,去玩别的游戏了。老祖母又是孤单单一个人,完全被别人忘记了。

房间布满阴影。随着蜡烛火苗的摇曳,她那枯干而满是皱纹的脸时明时暗。

将近八点钟,卡拉望上来关好窗户,添上蜡烛。这次他进屋,神态很平静,就好像尸体停在那儿有数月之久,他看着习以为常了。他甚至注意到毫无腐烂的迹象,而且上桌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把这一观察告诉了他妻子。妻子答道:“不错,她真像根木头,恐怕能保存一年。”

他们喝汤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讲了。两个孩子疯玩一整天没人管,实在累极了,坐在椅子上直打盹儿。全家人都沉默不语。

灯光蓦地暗下来。

卡拉望太太往上拧了拧灯芯,可是油灯发出抽空的声响,吱吱啦啦响了一会儿,随即就熄灭了。竟然忘记买灯油啦!到杂货铺去打油吧,又要耽误吃饭,还是找几支蜡烛吧。不巧蜡烛也用完了,只有楼上床头柜上的那几支。

卡拉望太太一向果断,她马上打发玛丽-路易丝上楼去拿两支来;大家就在黑暗中等待。

小姑娘上楼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继而沉静片刻,她又急匆匆地下楼,推开房门,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比头天晚上报告不幸消息时还要惶恐,连气都喘不上来,低声说道:“噢!爸爸,奶奶在穿衣裳呢!”

卡拉望腾地跳起来,劲头很猛,一下将椅子拱到墙根。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你说什么?……”

可是,玛丽-路易丝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她又重复着:“奶……奶……奶奶在穿衣裳……就要下楼了。”

卡拉望发疯一般冲到楼梯,后面跟着惊呆了的妻子;不过,到了三楼房间的门口,他又站住了,心惊胆战,不敢进去了。他会看到什么情景呢?他太太胆子大些,扭动门把手,走进房间。

房间显得更暗,中央有个瘦高的影子在晃动。老太太站在地上了。她从昏迷中醒来,在完全恢复神志之前,就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转过身去,把点在灵床旁边的蜡烛吹灭了三支。继而恢复了气力,她就下床找衣裳,却发现五斗橱不见了,不免有些困惑;不过,她渐渐从木箱里找到自己的衣物,就不慌不忙地穿起来。她倒掉盘子里的水,又把黄杨木挂到镜子后面,把椅子搬到原位,正要下楼的当儿,她儿子和媳妇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