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0页)
在这样的沉思(它也可以任意命名为其他)中,他度过了人生的许多时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早饭后外出时还只有三十岁,但回家吃晚饭时却已年逾五十。他的年龄,有些时候几星期内就会陡增一百岁,但有些时候却几星期也增加不到三秒钟。总之,断定人的寿命长短(至于动物的生命,我们不便贸然论断)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之外,因为我们刚说生命漫长,就会有人提醒我们说,它比玫瑰花瓣落地的时间还要短暂。同一时刻,短暂与漫长这两种力量,令人不解地交替主宰着我们可怜的傻瓜——时间对于奥兰多而言,有时重如象腿,有时却又轻如蝇翼。他觉得,生命长无尽时,却又短于一瞬。然而,即使生命无限延伸,时间无限膨胀,他独自漫步在永恒的无垠沙漠之中,他也没有时间去抚平那些三十年来积郁在他心头的爱恨情仇。很久以前,还没等他把“爱情”思考明白(那段时间里,那棵橡树发芽落叶了十二次),“抱负”就把“爱情”给挤走了,而随后“抱负”又被“友谊”或“文学”所取代。而且,由于第一个问题——何为爱情?——尚未解决,哪怕稍加甚至不加触动它就会再次浮现,把书籍或隐喻或生命的意义给挤到一边;它始终在静待时机,准备重新上场。这一过程之所以如此漫长,是因为它不但穿插着各种画面,如穿着玫瑰色锦衣躺在绣绒沙发上,手里拿着象牙鼻烟盒,身边放着金柄宝剑的年迈的伊丽莎白女王的形象,而且还混合着各种气味——她洒了很多香水——和声音,那一天,牡鹿在冬日的里奇蒙花园里鸣叫个不停。于是,关乎爱情的思考,就因为雪和冬天、燃烧的炭火、俄罗斯女人、金柄宝剑、牡鹿鸣叫、老詹姆斯国王的漏口水、烟火以及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大帆船上的一袋袋珠宝,而显现出琥珀色。因此,每当他想把一件单独的事物赶出脑海的时候,他就会发现受到其他事物的妨碍,就好比一块被掷于海底的玻璃,在一年之后,上面就绕满了骨头、蜻蜓、硬币以及溺水女人的长发。
“天呐,又是一个隐喻!”当他说到这时会大声惊呼(这足以表明他头脑运转的混乱和迂回,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棵橡树花开花落了那么多次,他却还对爱情得不出一个结论)。“它有何隐含的意义呢?”他自言自语地问道,“何不用一些简明的词汇去表达一下呢……”于是他会连续半个小时——抑或两年半?——努力思考如何用朴素的词语说明爱情是什么。“那样的形象显然是不真实的,”他说,“因为除非在例外的情况下,否则蜻蜓是无法在海底生活的。而且,如果文学不是真理的新娘和共枕者,又会是什么呢?真该死!”他大叫,“都已经说了是‘新娘’,为什么还要用‘共枕者’这个词?为什么不简明表达了事?”
因此,为了安抚诗歌朴素无华的精神,他试图只说:草是绿的和天是蓝的。虽然他和诗歌的距离还很遥远,但他还是由衷地对其保持敬畏。“天是蓝的,”他说,“草是绿的。”然而,当他抬眼望去的时候,却发现正好相反,天空像是一千位圣母发间垂下的头纱;而草地则起伏不定、光影交杂,仿佛一群躲避魔法森林里的毛茸茸的萨提尔[27]的拥抱的女孩。“说实在话,”他说(因为他已染上大声说话的恶习),“我看不出哪个比哪个更真。两者都彻底虚无。”于是,他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之中,不再相信自己能够解答“诗是什么”和“真是什么”的问题。
在此,我们也许可以趁着他自言自语的时机,略微思考一下眼前的怪异现象:奥兰多,一个从不怕冲锋和决斗的男人,才华横溢而又气色俱佳,却在这样一个六月天,枕着胳膊躺在那里,那样地敏感和受制于思想的沉滞,每当思考到关于诗歌或他自己的写诗能力时,他就会害羞得像一个躲在母亲房间门后的小姑娘一样。因此,我们坚信,格林对他的伤害并不亚于那位俄罗斯公主:格林嘲弄他的悲剧,而公主玩弄他的爱情。但是,言归正传——
奥兰多继续沉思。他不时地俯观草地、仰望天空,并且努力想象一位已在伦敦出版过诗集的真正的诗人,会怎样描述它们。与此同时,记忆(它的习性前文已经描述过)不断地在他眼前呈现尼古拉斯·格林的面容,仿佛那口无遮拦,总是冷嘲热讽,已被证明是忘恩负义的男人,就是奥兰多顶礼膜拜的缪斯本尊。于是,在那个夏日的清晨,奥兰多向他献上了各种词句,有些朴实无华,有些繁复堆砌,可是尼克·格林却总是不停地摇头和嘲讽,并且唠叨些什么“永裕”、西塞罗和这个时代诗歌已绝迹之类的话。最后,奥兰多站了起来(现在是冰冷的冬天了),立下了他一生中最不凡的一个誓言——这个誓言让他终生处于劳役之下。“我绝不再写或尝试写一个字去讨尼克·格林或缪斯的欢心。”他说,“从今往后,无论写的是好是坏,还是平平无奇,我都只为取悦自己而写作。”这时,他的样子就好像是在撕碎一整沓文稿,然后把碎片全都朝着那个喜欢冷嘲热讽、嘴唇耷拉的家伙的嘴脸扔了过去。记忆仿佛一个胆小鬼,如果你对她投掷石块,她就会马上把尼克·格林的肖像藏起来;而且再也不会用任何东西来取代他。
但奥兰多依旧沉思。确实,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因为在把羊皮纸文稿撕得粉碎的同时,他也撕碎了那用涡旋花体字写的、带有纹章装饰的名册。那名册是他独自在房间里虚构出来自娱自乐的;在名册中,他像国王任命大使那样,自命为“家族第一诗人”和“当代第一诗人”,赐自己灵魂不朽,永受敬仰。这一切都意味深长,但他现在却把它们撕碎并扔进了垃圾桶。“名望,”他说,“就像(因为再也没有尼克·格林来说三道四了,所以,他纵情地使用各种意象;在这些意象中,我们将只选取其中最朴素的一个或两个。)一件碍手碍脚的镶边外套,一件勒住胸口的银夹克,一个挡在稻草人前的彩色盾牌……”等等。他所要表达的意思的精髓就是,名望乃障碍和束缚,而无名则如薄雾般笼罩着人;无名意味着神秘、丰富和自由;正是无名,让人的思想得以无拘无束地流动。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将往何处。他可以探寻真理,然后公之于众。唯有他是自由的;唯有他是真实的;唯有他是安宁的。于是,在那棵橡树下,他进入了一种宁静之境,而身下那些隆起的橡树根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地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