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0页)
最后,走廊里终于没有多余的地方来放多哪怕一张桌子;桌子上也没有空间放多哪怕一个柜橱;柜橱里也没有空处多塞进哪怕一只玫瑰花盘;而玫瑰花盘中也没有缝隙可多插进哪怕一把“百花香”……所有地方都满满当当。简而言之,整个庄园被布置得一应俱全。花园里,雪莲花、藏红花、水仙花、木兰花、玫瑰、百合、紫菀、各种各样的大丽菊、梨树、苹果树、樱桃树还有桑树,以及各鲜花盛开的稀有灌木和多年生常青树,根缠蔓绕,枝繁叶茂,浓荫蔽日。除了这些之外,他还购进了羽毛斑斓的野禽鸟和两头马来熊,他相信,在它们粗野的举止的背后,有一颗值得信赖的心。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夜幕降临,无数盏银制壁灯点亮了。永不止息的微风吹拂着走廊里蓝绿相间的挂毯,仿佛猎人真的在策马奔腾,而达芙妮真的在拼命逃跑。银器闪烁发光,漆器熠熠生辉,木器闪耀夺目;雕花的椅子仿佛张开玉臂,墙上的海豚背着美人鱼破浪前行。一切的一切都按照奥兰多的意愿准备就绪了。于是,奥兰多心满意足地带着几只猎麋犬在庄园中漫步。他想,现在他有内容,可以去完成此前那尚未完成的演讲了。重新开始也许会更好。然而,在漫步走过走廊的时候,他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尽管桌子椅子全都金雕银刻,沙发上绣了狮爪纹饰,床上铺了最柔软的天鹅绒,但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只有当有人坐或躺在上面感受它们的时候,它们才会焕发生气。因此,奥兰多开始设宴款待附近的富豪巨绅。有一次,整整一个月,365个房间全都住满了,52条楼梯上宾客摩肩接踵。300个仆人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庄园里几乎每晚都会举行宴会。于是,短短几年光景,天鹅绒就都光泽不再了,奥兰多的财产也耗费了大半。但是,他却因此得到了乡间四邻的一致好评。他在县里担任多个公职,而且每年都有许多感恩戴德的诗人为他献十几册诗作。尽管他有意不跟作家打交道,并且总是处处避开外国血统的女人,但他依旧对女人和诗人异常大方,而这两种人也都对他无限倾慕。
但是,每当宴会达到高潮且宾客兴致正浓的时候,他都会抽身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那里,确信没有人会来打扰之后,他就会拿出一个旧笔记本——这本子是他用从母亲针线盒中的线亲手缝成的——其封面用童稚的笔触写着“橡树,一首诗歌”。他会在房间里一直写到夜半钟声敲响之时,甚至更晚。但是,由于他总是写了多少就删掉多少,所以诗行的总数在年末,反而会比年初减少一些,仿佛在他写的过程中,这首诗反而消失不见了。因为如果用文学史家的话来说,他的文风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他的矫饰和繁复都有所克制;散文的时代正在冻结那些奔放流淌的温泉。甚至外部的风景也少了些许斑斓,荆棘丛亦不再那么多刺盘根错节。也许,当所有感觉都钝化之后,蜂蜜和奶油就不再显得那么有诱惑力了。而且,街道的下水道系统更畅通无阻,室内的采光也更为明亮,这些无疑都对他的文风产生了影响。
一天,他正搜肠刮肚地想往《橡树,一首诗歌》中加上几句诗,却突然瞥见一道阴影掠过。他很快就发现,那不是阴影,而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的身影。只见她穿戴风帽,身披斗篷,正穿过他房间对面的庭院。这是庄园中最隐密的庭院,而且奥兰多也不认识那个女人,因此,他很诧异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三天后,同样的身影又出现了;接着,星期三中午她再次现身。这一次,奥兰多决定要跟着她。但是她显然并不害怕被人发现,因为当奥兰多跟上去的时候,她放慢了脚步,并且突然转过身来径直地盯着奥兰多的脸。换作其他女人,如果在一位贵族的私宅里被抓到,肯定会吓得魂飞魄散。而且,如果别的女人有那样的脸、发型和侧影,肯定会用披巾把自己包起来。这个女人长得实在太像一只兔子了。一只受了惊而又很执拗的兔子;一只惧怯但凭着愚蠢的鲁莽而无所顾忌的兔子;一只直挺挺地蹲着,双目圆睁地怒视着追捕者的野兔;双耳竖起,不停抖动;鼻子尖尖,不断翕动。此外,这只野兔高达六英尺,而且,梳着一种古典发型,看起来显得更高。她就这样用一种混杂着胆怯与鲁莽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奥兰多。
首先,她得体但稍显笨拙地向奥兰多行了个礼,请求他原谅她的擅自闯入。然后,她挺直了身子——她的身高一定超过了六英尺二英寸。她自称是罗马尼亚的芳斯特——阿尔胡恩和斯坎多普——伯姆女大公哈丽特·格莉塞尔达。她不时发出几声神经兮兮的笑声,而且说话支支吾吾,总是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奥兰多不禁觉得,她一定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结识奥兰多。她寄宿在帕克盖茨的一个面包房里。她说她见过他的画像,觉得他很像她的一个过世多年了的姐妹;说到这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目前正在拜访英国皇室,王后是她的亲戚。国王是个很不错的家伙,可是每到就寝之时就总是醉醺醺的。说到这时,她又开始咯咯喳喳。别无他法,奥兰多只能请她进屋喝杯酒。
进屋后,她恢复了身为一位罗马尼亚女大公所应有的态度和举止;若不是她表现出平常女人少有的对酒的了解,而且对枪炮器械和国内的运动爱好者了若指掌,还说得头头是道,那他俩可真是要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最后,聊完天,她跳起来说,第二天还会再来拜访。说完,她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就告辞了。第二天,奥兰多骑马出去了;第三天,他又不在家中;第四天,他把窗帘拉了下来;第五天,下雨了,因为他不忍心让一位女士在屋外淋雨,而且也不十分讨厌有人陪伴,所以就请了她进屋,还拿出一副祖上穿过的铠甲,请教她究竟是雅各比还是托普打制的。他觉得是托普,她却提出了异议——其实,究竟是谁,关系不大。但这对我们这个故事的发展有点重要,因为女大公为了证明她的观点,而这又与如何解开束带有关,所以,她拿起了金制的胫套,套在了奥兰多的腿上。
前面已经讲过,奥兰多有一双线条优美的长腿,这在贵族中是绝无仅有的。
或许是她扣脚踝扣的方式,或许是她弯腰的姿势,或许是奥兰多长时间的离群索居,或许是两性之间天生的吸引,或许是勃艮第葡萄酒的作用,也或许是那炉火的关系……这些全都可能成为原因。像奥兰多这样修养良好的贵族,在家里招待一位女士时,竟也会突然被一股莫名的激情击中,以至于不得不离开房间。更何况,这位女士不仅比他年长许多,而且一副长脸,双眼无神,穿着也稀奇古怪——天气已经变暖了,她却还穿斗篷戴风帽——所以,这其中一定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