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10页)

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思考无名的意义,以及它所带来的海浪回归大海深处似的快乐。思考无名如何让倦怠的心灵摆脱妒忌和怨恨,如何让慷慨和宽容无拘无束地流淌在血脉之中,以及如何奉献和索取都不求感激、也不为赞美。他猜想,所有伟大诗人都定然如此(虽然他对古希腊的了解不足以支持他的假设),因为他觉得,莎士比亚写作和教堂的建设者们建设时,一定都是匿名的,他们不求感激和铭记,而只是白天工作,晚上喝点麦芽酒——“这是多么令人欣羡的生活啊,”他在橡树下边想,边伸展了一下四肢。“为什么不现在就去过那样的生活呢?”这个想法像子弹一样向他射来。抱负如铅锤般骤然坠地。他摆脱了失恋和虚荣心受挫所带来的心灵创伤,也摆脱了生活烦恼给他带来的其他一切痛苦。在他一心想求得名望的时候,那些痛苦全都让他寝食难安,而现在他不再把名望放在心上,也就不再感到纠结了。他睁开眼睛——其实他的眼睛一直睁开着,只是此前一直都只见思想、不见其他罢了——看到了底下山谷间他的那座大宅。

它沐浴在春天的晨光里。它看起来更像一座城镇而非一所大宅,但它并不是随意地东拼西凑而成的,而是经一位建筑设计师缜密规划而成的。灰、红、青紫三色的庭院和建筑,布局有序而对称;庭院有正方形的,也有长方形的,有的里面有个喷泉,有的里面则有尊雕塑;建筑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瞧,这是座小教堂,而那是座钟楼;在它们之间,草地如茵,雪松如簇,鲜花如锦……而所有这些都被一堵厚重的城墙所围绕着,但它们布局如此精妙,以至于其中的每一部分都有自如伸展的空间。不计其数的烟囱烟雾袅袅,缭绕空中。看着眼前的一切,奥兰多不禁想,这座可容纳一千个人和约两千匹马的庞大而又井然有序的庄园,不就是由许多默默无名的工人建造出来的吗?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世世代代的家族都一直寂寂无名地居住在这里。这些理查德、约翰、安妮和伊丽莎白们,全都已经长眠山野,没有一个人的名字流传了下来,而他们却男耕女织,繁衍生息,成就了我现在看到的这座庄园。

如今,这座庄园看起来既高贵,又富有人情味,而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希望超越他们呢?因为,试图超越那些无名杰作,超越那些已消失了的双手的劳动成果,显得极端自负和傲慢。与其如流星般刹那光辉而终湮没无迹,还不如生前默默无闻,但却在溘然长逝之后留下一道拱门、一个小花棚或一堵硕果累累的墙垣。遥望着下面草地之上的那座庄园,奥兰多禁不住激动地说,因为在那儿住过的所有老爷和太太虽然寂寂无名,但他们从没忘记过为那些后来者、漏雨的屋顶和将倒的树木留下些什么。厨房里总是会有一处温暖的角落,用来收留那些老牧羊人;总会留下些食物给饥寒交迫者;就算他们都病倒了,高脚酒杯也总是擦得干干净净,而且就算他们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们屋子的窗户里也还是可以看到灯光。他们虽然身为贵族,却心甘情愿地和那些引车卖浆者一样默默无闻。默默无闻的贵族,被遗忘的建设者——因此,他激动地对他们大声呼喊,而这种热情正好驳斥了那些批评他冷漠、无情且懒惰的评论家(事实上,我们所孜孜以求的品质,往往与我们仅有一墙之隔)——因此,他用最动人的语言赞美他的家族;但临近结束之时——缺少结束语的演讲算什么呢?——他开始支支吾吾。他本想在最后结语中加些华丽的辞藻,比如追随着前人的足迹,为他们所留下的宝贵遗产添砖加瓦之类的。但由于那座庄园已经占地九英亩了,再增添只砖片瓦都纯属多余。在结语之中可以大谈特谈家具吗?可以谈到头发、餐桌和人们床边的垫子吗?无论结束语缺少的是什么,都必须是这所房子所需要的。于是,他把未完的讲演放在一边,然后漫步下山,并决定自此以后全心全意地投入对宅子的整葺修缮之中,老格里姆斯迪奇太太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激动得老泪纵横,她现在已经很老了。他们一起巡视了整座庄园。

国王卧室里(“那是詹姆斯国王,老爷,”她说,暗指国王曾在这过夜;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可恶的议会政权结束了,英国又恢复了王室执政)搭毛巾的架子缺了一条腿;公爵夫人的侍从休息室的小洗手间里,一直没有放水罐的台子;格林先生抽他那脏兮兮的烟斗时,把地毯弄了个污点,就算她和朱迪用力擦洗,也始终洗不掉。奥兰多一开始想用红木椅子、杉木橱柜、银盆、瓷碗和波斯地毯把大宅里的三百六十五个房间全都重新布置一遍,但后来却发现这绝非轻而易举之事,而且,就算把他家里剩下的几千英镑全都花完,也只够给几条走廊挂上毯子,给餐厅配备精致雕花座椅,为皇家寝室配上纯银(他对这种金属特别偏爱)镜子和椅子而已。

他开始着手置办这一切,只需要看看他的账目明细,就可确认这一点。让我们看一看他的采购清单;页面留白之处是费用的小计——但我们略去这些数字。

“50条西班牙地毯,相同数目的红色和双色塔夫绸窗帘;配有红白两色绣花缎子的窗幔……”

“70把黄面缎椅子和60张长凳,全部配上套子;”

“67张胡桃木餐桌……”

“17打盒子,每打盒子里有5打威尼斯镜子……”

“102垫子,每个垫子长30码……”

“97块银色羊皮的猩红花缎靠垫,绣有花边,质地轻薄;“

“脚凳以及与之配套的椅子……”

“50盏枝型吊灯,每一盏配有12个灯头……”

看到这里,我们就已经开始打哈欠了。但我们不再继续往下看,并不是因为它到此为止,而是因为它实在太冗长了。后面还有99页,金额总计数千英镑——相当于我们现在的上百万。而且,如果奥兰多一直这样过日子,人们会发现他无时不在计算:一个小时人工十便士,那么铲平一百万个鼹鼠窝要多少钱;五个半便士买一品脱的钉子,那么整修一下方圆15英里的庭院的栅栏需要多少钉子,等等。

我们已经说过,这类清单很繁琐枯燥,因为壁橱之间没什么差别,而一百万个鼹鼠窝之间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他还是乐此不疲地为之四处奔走;他也经历了一些有意思的冒险。例如,有一次,他为了给一张有银制华盖的大床配制帐帘,把布鲁日附近一个城的织绣女工使得团团转;此外,他在威尼斯与一个摩尔人的冒险经历,在某种程度上也值得一讲。他从这个摩尔人手里买到一个漆柜(可是竟到了动刀子的地步,才把这桩生意谈妥)。工程中也是花样甚多,有一次,一大队人马从苏塞克斯拽来几棵大树,然后锯了拿到走廊上去铺地板;还有一次,从波斯运来了一个塞满羊毛和锯末的大箱子,可里面只有一个盘子或一个黄玉指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