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13页)

然而,我们不可根据前文就妄下定论说天才(但是现在这种疾病在英伦三岛已经灭绝,据说,已故的丁尼生爵士是最后一位患有此疾病的人)是始终燃烧着的,否则,我们就会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且可能在那个过程中引火自焚,烧成灰烬。其实,天才更像是工作中的灯塔,每次只发射出一束光线,然后间断片刻后才又发出一束光线,只是天才更加反复无常,他可能连闪六七下(像蒲伯先生当晚那样),然后就一年甚至永远都不再发光。因此想在这样的光线的指引下航行是不可能的,而当黑暗诅咒降落到那些被称为天才的人身上时,据说,他们就会变得与常人无异。

奥兰多起初对此有些失望,但后来却又对此欣然接受,因为从现在开始,她的生活就常有天才作伴了。他们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异于常人。她发现,艾迪生、蒲伯、斯威夫特都很喜欢喝茶。他们喜欢凉棚。他们收集彩色玻璃碎片。他们崇拜洞穴。他们并不反感等级。他们喜欢被赞美。他们穿西服,一天紫红色,一天灰色。斯威夫特先生有一根精美的马六甲手杖。艾迪生先生的手帕上喷了香水。蒲伯先生受头疼困扰。流言蜚语不全是空穴来风。他们也不免会心生嫉妒。(我们草草记下了奥兰多的一些杂乱无章的想法。)最初,她对自己留意这些琐碎小事感到懊恼,于是专门拿了一个本子,打算记下他们所说的值得记下的一些箴言,但那个本子上始终空空如也。尽管如此,她的精神状态却恢复了,她开始撕掉那些盛大聚会的邀请函,腾出晚上的时间来,盼望着蒲伯先生、艾迪生先生、斯威夫特先生的来访……等等,等等。读者读到这里,若参看《劫发记》、《看客》、《格列佛游记》,就会理解那些隐晦词句的确切含义。的确,如果读者接受这个建议,传记作家和批评家就可以省很多事。因为当我们读到:

宁芙究竟是违反了狄安娜的律令,

还是碰裂了薄脆的青花瓷瓶,

玷污的是她的名誉,还是织锦新衣,

是忘记了祷告词,还是错过了一场化妆舞会,

在舞会上,丢失的是她的心,还是项链。

我们仿佛亲耳听到蒲伯先生的声音,他的舌头像蜥蜴的舌头一样滋滋作响;他仿佛就站在我们的眼前,双眼闪闪发光,手臂颤抖;我们懂得了他的爱,他的谎言,他的痛苦。简言之,作家灵魂的一切秘密,人生的全部遭遇,思想的每个特点,都在他的作品里写得大大的,然而,我们却还要求评论家和传记作家来为我们解释这、解释那。时间多得百无聊赖,是人类畸形发展的唯一解释。

因此,读了一两页《劫发记》后,我们就会明白那天下午,为什么奥兰多那么高兴,又那么恐惧,那么满面春光,又那么目光炯炯。

这时,纳丽太太敲了敲门,通报说艾迪生先生求见。蒲伯先生听了,面露苦笑,他站起身来,鞠躬告辞,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艾迪生先生走了进来。趁他就坐之时,我们不妨读一下《看客》里的一段话:

我认为,女人是一种美丽、浪漫的动物,应该饰以裘皮和羽毛、珍珠和钻石、宝石和丝绸。猞猁应自舍毛皮在其脚下,为她做一条披肩;孔雀、鹦鹉和天鹅应为她的袖套贡献自己的羽毛;寻遍大海中的贝壳,挖掘岩石中的宝石;大自然的每一部分都应为这天下间最完美的尤物而倾其所有。这一切我都放任她们沉浸其中,但是,说到我之前谈论的衬裙,我既不能也不会容忍它的存在。

这位先生、他的三角帽和他的一切,都掌握在我们的手心之中了。再看一眼水晶球。不是连他长筒袜上的每条褶皱都看得一清二楚吗?他的智慧的每一圈涟漪,每一条弧线全都一览无遗,还有他的温厚、他的腼腆、他的温文尔雅、以及他将娶一位公爵小姐为妻,最后死得很体面,所有这些,全都清清楚楚。艾迪生先生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向特立独行的斯威夫特先生,未经通报就径直走了进来。等一等,《格列佛游记》在哪里?哦,在这里!让我们读一读游历慧骃国的那一段:

我拥有健康的身体与平和的心境;没有朋友背叛或不忠,也没有暗仇或明敌来伤害。我不曾利用行贿、谄媚或告密来讨好大人物及其属下。我不必提防欺诈或压迫;在这里,没有医师使我遍体鳞伤,也没有律师害我倾家荡产。没有告密者监视我的言行或罗织罪名诬陷我,没有人讥讽、指摘、背后使坏、偷盗、打劫、入户行窃,也没有代理人、老鸨、小丑、赌棍、政客、才子、脾气恶劣且单调乏味的谈客……

停!停下你连珠炮似的词语,免得我们活受罪,还有你自己!再没什么比这个言辞激烈的男人更易懂的了。他那么粗鲁,又那么清白;那么野蛮,又那么善良;蔑视全天下,却又会和小姑娘说些孩子气的话。他将死在疯人院里。我们对此会有所怀疑吗?

奥兰多如此这般地接待他们,为他们斟茶倒水。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她还带他们去乡间的圆形客厅,并设宴款待。她把他们的肖像绕着客厅挂了一圈,这样就不会有先后顺序之分,就不会出现蒲伯先生说她偏向于艾迪生先生,或艾迪生先生说她偏向于蒲伯先生的情况了。他们都非常有才华(不过他们的才华都表现在著作中),教会她最重要的风格,莫过于保持语调自然流畅——这是一种非曾亲耳听闻则无从模仿的特点,哪怕格林穷尽所学,也无从下手,更不用说半个世纪以后那些竖起耳朵努力想捕获它的人了,因为它凭空而生,有如海浪,拍打上岸后随即席卷而退,而且再也无法捕捉。他们并没有刻意教她,而只是通过日常说话的节奏熏染她。慢慢地,她的风格发生了转变,也创作出了一些引人入胜、妙趣横生的韵文和散文人物。为此,她慷慨地用红酒款待他们,并在用餐的碟子下放一些支票,而他们也都欣然接受并致谢。在这些交换中,她感到荣幸之至。

逝者如斯夫。人们常常可以听到奥兰多自言自语,但她强调的语气或许会让听者生疑。“平心而论,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啊!”(因为她还在寻觅那个叫做“生活”的东西。)不过,现实的发展很快就要迫使她更仔细地考虑这个问题。

有一天,她在给蒲伯先生斟茶的时候,蒲伯先生——他目光如炬,观察敏锐,这从上文引用的韵体诗中就可以看出来——蜷缩成一团,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