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3页)
不能否认,这才是真正的机智,真正的智慧,真正的深刻。在场的人都一脸惊愕。一句这样的话就够糟糕了,他还一句接一句地连说了三句,在同一个晚上!没有一个社交圈这样还能幸存下来。
“蒲伯先生,”R夫人大怒,用讥讽的口吻颤抖着说,“你很得意于自己的机智幽默吧。”蒲伯先生的脸唰一下全红了。足足有二十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现场一片死寂。过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悄悄地从屋里退了出去。经过了这一次,很难说他们还会不会回来这里。整条南奥德利街都可以听到手举火把的仆人召唤马车的喊声,门砰地关上和马车远去的声音。奥兰多站在楼梯上,发现自己和蒲伯先生离得很近。他那瘦削畸形的身体因种种情绪交杂而颤抖,眼睛里射出怨恨、暴怒、得意、机智和恐惧(他浑身如叶子般瑟瑟发抖)的光芒,有如利箭。他看起来活像一只蜷缩的爬虫,脑门上有一块燃烧着的黄宝石。与此同时,一种无比奇怪的情绪抓住了倒霉的奥兰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她承受了彻底的幻灭,头脑因此震荡失衡。一切似乎比从前赤裸十倍,刺眼十倍。对人类精神来说,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点。在这种时刻,女人会去做修女,男人会去做僧侣,富人会散尽财富,幸福者会割喉自杀。奥兰多本甘愿做这一切,但她还有一件更为鲁莽的事情要去做,而且她确实做了。她邀请蒲伯先生和她一起回家。
如果说,手无寸铁深入狮穴、乘划艇航行大西洋、单脚立于圣保罗大教堂的顶端都是鲁莽之举,那么独自与一位诗人回家,则是鲁莽之中的鲁莽了。诗人是大西洋,能淹死我们;也是狮子,能咬死我们。即使我们能狮口逃生,也难免葬身汪洋。一个能摧毁幻觉的人无异于洪水猛兽。幻觉之于灵魂,如同大气之于地球。稀薄的大气若被抽干,植物就会死去,色彩就会褪尽,我们行之于其上的土地就会变成一堆烧焦的煤渣,我们踩踏的是泥灰,炙热的鹅卵石会灼伤我们的双脚。真相一旦揭露,我们也就毁灭了。人生如梦,醒来即毁灭。攫取我们的梦,无异于攫取我们的生命。(乐意的话我可以写上六页纸,但这种风格过于乏味,所以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照这样说,当马车在她位于布莱克法亚的家门前停下时,奥兰多就应该已经变成了一堆煤渣。尽管疲惫不堪,但她依然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这一点全赖于我们在上文提到的一个要多加留意的事实——眼见得越少,相信得就越多。那时,从梅费尔到布莱克弗里亚斯的路上,照明情况很糟糕。诚然,这与伊丽莎白时代相比已有了很大改善。在伊丽莎白时代,赶夜路的旅人要借助星光或守夜人的火把,才不至于跌进公园街的砾石坑,或误入图腾海姆庭院路上野猪觅食的橡木丛。尽管如此,那时仍远远没有现代这么便捷。大概每隔两百码才有一个煤油灯柱,而两个灯柱之间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奥兰多和蒲伯先生总是十分钟身处黑暗,半分钟身处光明。这让奥兰多一路处于一种怪异的思想状态中。光线渐弱时,她觉得身上悄然弥漫起一股馥郁宜人的芳香。“对于一个年轻女人来说,能与蒲伯先生同车而行真是极大的荣幸,”她注视着他鼻子的轮廓,浮想联翩,“我真是一个有福分的女人。女王陛下疆域内最杰出的文豪——真的,我能感觉到他膝上的勋带结顶着我的大腿——离我只有半英寸的距离。后世后代一定会很好奇我怎么可以和他离得这么近,一定会嫉妒死我。”车又到了有灯柱的地方。“我真是个傻瓜!”她想,“哪来什么名声、荣耀!后世后代根本不会想起我,也不会想起蒲伯先生。老实说,什么是‘时代’,什么是‘我们’?”他们在黑暗中穿过伯克莱广场,就像两只盲蚂蚁,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只不过是暂时碰到一起,摸索着爬过漆黑的荒地。她打了个寒颤。黑暗又降临了。她的幻觉复苏了。“多么高贵的额头。”她想(黑暗中她误把椅垫上隆起的部分当成了蒲伯先生的前额),“里面该蕴藏着多少才华呀!机智、智慧、真理——它们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人们愿意用生命来换取!只有你能永远燃烧,永远发光。如果没有你,人类的朝圣之旅将永远陷于无边的黑暗。”(这时马车掉进了公园街的一条沟里,车身剧烈地颠簸了起来)“没有天才,我们就会惴惴不安,魂不附体。多么威严、多么明净的光束啊……”她正向椅垫上的隆起部分表白,不觉马车又驶到了伯克莱广场的一盏街灯之下,奥兰多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蒲伯先生的前额并不比平常人的大。“你这个坏蛋,”她想,“可把我骗苦了!我还以为那椅垫上的隆起是你的额头。到看清楚了才发现你是多么卑贱,多么可鄙!瞧你那畸形、孱弱的样子,没有半点值得敬仰的地方,让人可怜,更让人鄙弃。”
他们再次进入黑暗,于是,除了诗人的膝盖,她又什么都看不到了。这时,她的愤怒才有所缓和。
“但我才是坏蛋,”一进入黑暗之中,她就开始反思,“你若卑劣,我岂不更卑劣?是你滋养保护我,是你吓跑了野兽,震慑住了野蛮人,给我丝绸衣裳、羊毛地毯。我要敬神的话,难道不是你奉献出自己的形象,让它在空中显现?难道不是处处可见你的关怀?对此,我不应该表示谦恭、感激和顺从吗?就让侍奉你、崇敬你、服从你,成为我最大的快乐吧。”
这时,他们来到了现在的皮卡迪利广场拐角的那根大灯柱下。她的双眼闪闪发光,除了几个下等女人,她还看到两个可怜的小矮人站在一块荒岛上。他们都赤身裸体,孤苦伶仃,毫无防备。他们自顾不暇,更没有能力去帮助对方。奥兰多径直看着蒲伯先生的脸庞,自忖道,“你以为你能保护我,我以为我会崇拜你,这些都是妄想。真理之光直照在我们身上,着实让我俩难堪得厉害。”
当然,一路上,他们相谈甚欢。他们谈论女王的脾性和首相的痛风,合乎出身高贵和有教养者的所为。马车光明到黑暗,驶向南沿草市街和斯特兰德大街,然后又北折到弗利特街,最后终于到了奥兰多在达布莱克法亚的家。有那么一段时间,路灯之间的本该昏暗的地方,不那么昏暗,而本该明亮的街灯,又不那么明亮——这就意味着太阳正在升起。在夏日平静而微晃的晨光中,可以朦朦胧胧地看清四周的事物。他们走下车。蒲伯先生扶奥兰多下车,奥兰多礼貌地请蒲伯先生先进公馆,一丝不苟地履行美惠三女神所要求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