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1/13页)
“主啊,”她一边夹方糖,一边想,“后世的女人该多么嫉妒我啊!不过……”她没有继续往下想,因为不能冷落了蒲伯先生。不过……让我们来继续她未完的思绪吧。当有人说“后世会多么嫉妒我”时,我们大可以断定,他当下过得绝不痛快。这种生活真的像笔者写得那么激动人心、那么令人艳羡、那么值得称道吗?一来,奥兰多其实很讨厌喝茶;二来,尽管才智是一种神圣、值得尊崇的存在,但它却习惯栖居在最破败的躯壳之内,而且,唉,往往啮食其他官能,因此往往思想无限膨胀,挤得胸怀、感觉、宽宏、仁慈、包容、善良等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诗人自视甚高,瞧不起人,总是与人不和、相互攻击和易生嫉妒,却又总是巧舌如簧,口若悬河,博人同情。所有这些都让斟茶比往常更需小心谨慎,因此,我们只能悄悄地说,以免被某些才子偷听到。此外(我们再次要压低声音,以免被女人们偷听到),男人之间有个小秘密,切斯菲尔德爵士[50]曾悄悄把它告诉儿子,并告诫他绝不可外传;这个秘密就是:“女人不过是群大孩子……聪明的男人都只不过逢场作戏,陪她们玩玩儿,奉承她们,哄她们开心罢了。”既然小孩子总是听到他们无意听到的东西,并且有时在长大后还会把它们泄漏出去,所以整个斟茶的过程也就成了一个打听秘密的过程。女人很清楚,才子虽然会送诗来请她过目,称赞她的鉴赏力,征求她的评价,喝她的茶,但这绝不表明他尊重她的意见,欣赏她的见解,也绝不表示虽不能用剑,他就不会以笔代剑让她遍体鳞伤。所有这些,虽然我们都已尽可能压低了音量说,但恐怕它们现在还是已经泄漏出去了,所以女人们才会手里拿着奶油罐,夹着放糖,却还坐立不安,不时地张望窗外和打哈欠,以至于放糖噗嗵一声——奥兰多现在就是这样——掉进了蒲伯先生的茶里。而蒲伯先生可是天下疑心最重、报复最快的人,一点小事就会被他视为污辱,并且旋即还以颜色。他转向奥兰多,立刻数落了她几句,就是《女人的品性》中最有名、最犀利的那几句。他后来虽又多番润色,但最初的版本就够打击人的了。奥兰多屈膝行礼,以示受教。蒲伯先生鞠了一躬就告辞了。奥兰多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被那个小个子男人掴了一掌。为了冷却滚烫的双颊,她漫步来到花园深处的坚果树丛中。很快,习习凉风起了作用。她惊奇地发现,独自一人时,她如释重负,倍感轻松。眼前小船在河面上欢快地溯流而上的情景,无疑唤起了她对一两件往事的回忆。她坐在一棵绿柳之下,陷入了沉思,直到繁星闪耀,才起身回家。回到家后,她走近卧室,关上房门后,打开一个衣柜。衣柜里还挂着许多她还是翩翩少年时穿的衣服。她从中选了一套镶满威尼斯花边的黑色天鹅绒衣裤。诚然,这衣服有些过时,但她穿着仍然很合身,俨然一副贵族公子的模样。她站在镜前转了两转,发现自己虽然穿了衬裙多年,但仍未失去双腿的灵活性;一切确保无误后,她偷偷溜出了房门。
时值四月初,夜色晴朗,满天繁星和一弯新月交相辉映,再加上街灯的光亮,走在路上刚好能看清人的面容和雷恩先生的建筑。一切都朦朦胧胧,仿佛马上就要融化了似的,还好有点点银光勾勒出它们的轮廓,才恢复了它们的生气。谈话就应如此,奥兰多想(沉浸在傻气的幻想之中),社交圈就应如此,友谊就应如此,爱情就应如此……因为只有天知道,为什么就在我们对人类的交流失去信心时,谷仓与大树、谷垛与马车的某些随意组合,会那么完美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让我们联想到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以至于我们决定再度追寻。
她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雷塞斯特广场。四周的建筑呈现出白日难以察觉的虚幻和对称。夜空仿佛被一双巧手洗净过似的,倒映着屋顶和烟囱的轮廓。广场中央有一棵悬铃木,树下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神色沮丧的少妇,只见她一条胳膊垂在身旁,另一条胳膊放在膝上,仿佛典雅、纯朴与忧愁的化身。奥兰多脱帽向她致意,就像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在公共场合向一位贵妇致意那般。那少妇抬起头来。她的脸部轮廓无比精致。她抬起双眼,其中散发出来的光芒让奥兰多备感惊艳,因为那光芒只偶尔在茶具上闪现,而极少出现在人的脸庞之上。那少妇抬起头,透过这银色的光芒看着他(因为她以为奥兰多是位男子),目光中交杂了恳求、企盼、战栗和惶恐。她站起来,接受他伸过来的臂膀。因为——我们有必要强调这一点吗?——她属于那类一到晚上就擦亮自己的器皿,把它们整齐地摆在公共柜台上待价而沽的人。她把奥兰多领到自己在格拉尔德街的住处。奥兰多感觉她略带恳求地轻轻依偎在她身旁,这唤起了她全部的男性情感。这时,奥兰多的模样、感觉和谈吐都俨然一个男人。然而,她凭着女性的敏感——因为片刻之前她还是女人——怀疑,那姑娘的羞怯、答话时的吞吞吐吐、在门口和斗篷的褶皱里摸索钥匙和手腕的无力,都是为了满足她的男性心理而装出来的。她们上了楼。那可怜的人儿煞费苦心地装饰房间,想要掩饰她没有其他房间这一事实,但奥兰多一眼就看了出来。她鄙视这种瞒骗行为,却又对真相感到同情怜悯。两种情感的相互映衬,奥兰多产生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时,奈尔(那姑娘如此称呼自己)解开手套的扣子,特意藏起破了个小洞的左手拇指,然后退到屏风后面,可能在往脸上抹胭脂,整理衣服,并在脖颈上系一条新围巾;与此同时,她一直闲扯,就像女人为了讨好情人所做的那样。但奥兰多从她的声调中听出她心不在焉。一切就绪后,她走了出来,准备好了。经过一番愤怒、得意和怜悯混杂的奇怪煎熬后,奥兰多卸掉一切伪装,坦诚自己其实也是女人。
奈尔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声音响亮得连马路对面都能听到。
“其实,亲爱的,”她在多少恢复了常态后说,“我倒一点儿也不失望。跟你老实说,”(值得注意的是,在发现她们性别相同后,她的举止马上变了,感伤、恳求的矫揉造作全没了。)“跟你老实说,我今晚还真没兴致与男人调情。我正在倒大霉。”她坐近炉火,调了一碗潘趣酒,给奥兰多讲述她的人生故事。既然我们现在讲的是奥兰多,就无须扯进另一位女士的风尘故事。尽管奈尔小姐没有一点才气,听到奥兰多提起蒲伯先生的名字时,还会傻里傻气地问,这个蒲伯和杰明街角那个做假发的蒲伯有没有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奥兰多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欢快过。在奥兰多眼里,这是一份可爱的自在和诱人的美丽,比起她习惯了的文雅辞令,这位女人的粗俗言语有着美酒一般的甘醇。她不得不承认:蒲伯先生的讥讽嘲骂、艾迪生先生的居高临下、切斯菲尔德爵士的世事洞明,里面都有某些让她厌烦文人圈子的东西,尽管她必须继续尊重他们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