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盏茶•红绫烬(第16/20页)
南树拿着黄云天带回来的信给了南信子,南信子一展开信,看见了何凌苍熟悉的字迹,当着弟弟的面大骂了一通黄云天“手里有我夫君的信,怎么不早说,磨磨叽叽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何凌苍在信中说染了风寒,如今没有大碍,只是边疆天气不大好,不适宜调理身体,所以好得慢些,误了归期,等到来年春天信子花开,他再回来。
南信子既担心又兴奋,抓了些药,又收拾了几件衣衫让南树托人给带到边疆去。
春天的时候,她又收到了何凌苍的信,信中说边疆战事吃紧他不便回来,家里一切都请她料理。
边疆战事、身体不适、战局调整……这些字眼不断地出现在来往的书信里,南树的婚礼何凌苍没有来得及回来,南树的孩子出生,何凌苍依旧没有回来,只是托人从前线带了礼物。
南信子一边沉浸在老南家有后了的喜悦中,一边想着等何凌苍回来,自己为他生几个孩子才好。于是她一边帮着弟媳带孩子,一边等着何凌苍回来。
这一等,从外甥的呱呱坠地,等到了他的蹒跚学步。外甥第一句会说的话竟然是“姑姑”,让南信子喜不自禁,南树委屈道“莫不是我儿子以后也得站你那边欺负我这个做爹的吧”,南信子将这话沾沾自喜地也写进了信里。
何凌苍依旧没有回来。
那个夏日的傍晚,高温退去,南府的院子里洒了些水降温,热燥的空气中水汽和着泥土散发着夏天傍晚的味道。南信子来娘家串门,和弟媳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小外甥已经可以走得稳当了,便在各个房间里走着玩耍,南信子去抱他用晚膳,肉嘟嘟的外甥手中捏着几张纸举着给姑姑,南信子将他抱起,一边往饭厅走去,一边随手拿起来看。
这字迹再熟悉不过,不是何凌苍的,是南树的。南信子自幼怕与文字打交道,所以每每写信都是南树代劳,而外甥递给她的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纸上,写的正是她几年前给何凌苍的一封信,她给何凌苍的信,每每都是自己口述,南树记录。
她起初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皱着眉头,紧接着她脸色变得惨白,俯身放下外甥,回头便往书房走去,脚步有些乱,生平的那些教养克制着自己,不让她因为惊慌、恐惧叫出声来。她自嫁给何凌苍后,性情变化极大,从未发过什么脾气,眼下撞翻走廊里下人手中的托盘她却没有注意到,她顾不上也顾不得,她猛地推开了书房半掩的门,一脚跨入门槛内,扶着门她突然愣在了这里。
傍晚的残阳如血般洒在这间屋子里,红木的书架、庄严的太师椅、案头的石砚……这几十年不曾改变的摆设,在浓艳的夕阳下,似乎能将信子烧个干干净净。她的目光将屋子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最后停留在角落里红木书架下方被打开了一半的抽屉上,泛黄的信纸凌乱地散在周边的地上。
南信子使劲地将门推开个彻底,另一只脚缓缓迈了进来,她在青石方砖的石板上站定,影子斜出门外一截,和着渐黑的夜色,如泣如诉。
她直了直身子,努力地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往那堆信纸走去。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走得很辛苦,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她几乎是跪坐了下来,双手覆在膝上,她垂着头,长发垂过肩头,遮挡住了她的侧脸,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肩膀微微地耸动,像是濒死的蝴蝶,翅膀挣扎着最后的舞动。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动,尽管那些信纸,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书房外是听见下人通报一路狂奔而来的南树,他刹住脚步,不敢迈进书房,不敢靠近姐姐,一如五年前她出嫁前的那一晚,他也是在走廊上那样悲伤又害怕地坐着,守着不远处抱膝坐在台阶上的姐姐南信子。
南树看着南信子的背影,袖中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五年前,得知父亲死讯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束手无策,他只知道第一时间找到姐姐,他似乎自小就习惯了听她的,天大的事情,姐姐在,姐姐就是主心骨。五年前,在长廊下静坐了一夜,长大的不仅是南信子,也有他南树。但是现在,已经是朝廷栋梁,身边有妻,膝下有儿的南树,他比屋内的南信子更害怕。
不知道跪坐了多久,南信子突然半张开了嘴巴,大口地喘了好几口气,然后她抬起头,迎着窗棂里漏进来的月光,倾身向前,从袖子中伸出手,缓缓地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纸,屋外的南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在独坐的光景里,南信子的脑中浮现出很多疑问,不同于五年前面对悲伤的一片空白。
若是这些信没有到何凌苍手里,那何凌苍给自己的信,又是怎么来的呢?是了,南树从小就有模仿笔迹的天赋,那么这些信是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模仿的呢?一年前?三年前?还是五年前?又或许,这些信其实都是真的,只是……只是什么呢?她原本想如果自己可以想明白,想明白了就不用看这些劳什子的信了。月光漏在屋内的光,斑驳出的光影里,见证了她从闺阁姑娘到为人妻子的成长。几十年未变的红木书阁内,这个跪在青石地上的女子,怎么也没有法子想个明白,她不敢想明白。
她——不——信。
她开始看信,从最靠近自己的信开始,她越看越快,一边看着手中的信,一边跪行到抽屉边,再看抽屉里的信,那些信件她只需看一眼,是的,看一眼就好了。她曾经将这些信放在枕下反反复复地看了多少次?她记得每一个笔画,记得每一道折痕,怎么会不记得里面的内容?
她给何凌苍去的信件,南树这里每一封都有。直到最后一封信看完,她负气似的安静地坐着,围绕着她的一地信纸,像极了她华美的礼服的裙摆,散落满地的是她五年的等待和猝不及防的撕心裂肺,在月下斑驳。
南树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是了,他愿意和黄云天这样用来去的信件哄着她,骗着她,至于后果,他没想过。他长这么大,头一回骗姐姐,骗得心惊胆战,骗得一往直前,骗得冷暖自知。他张口想叫一声姐,却发不出声音。
南信子扶着书架慢慢地站了起来,似乎太用力,书架上跌落了好几本书,她转过身,看着门外廊下的南树。她一步步地走过去,五年前她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近南树,不同的是,五年前她眼睛里有无尽的悲伤和隐忍的倔强,如今这眼神里头,没有倔强没有埋怨没有不解,那是一种绝望,吞没了悲伤吞没了她所有的精气神,像死去多年的湖。那个嚣张跋扈、明媚张扬的南信子,在这一地的信纸中,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