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盏茶•红绫烬(第17/20页)
南信子走到南树面前,她抬手想摸一摸南树,这时候她突然发现南树的个头比自己高了好多,她举在空中的手,又徐徐地放下,她想开口,下唇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然后,转身拾级而下,她修长的身影在碎落一地的信子花瓣中渐行渐远。
南树想抬脚追她,却动弹不得,他想说很多解释的话继续编织这个谎言。许久许久,他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和一地的风信子说了两个字:“姐姐……”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又擦了擦,那声音干涩又沙哑,转眼消失在了夏夜的繁华星空里。
五年了,南信子乖乖地等着夫君回来已有五年了。她或许不该去穷究那些信,那样她可以活在南树为她准备好的剧本里。南信子的头发彻底披散开来,如旖旎的黑色瀑布。她走在街道上,是的,正是这条街,那是何凌苍曾经打趣的“南府和我家似乎在一条街上”的街。她走得并不快,但是脚下木屐却走丢了,她裸脚这样走着丝毫也没有察觉,越走行人便越多,耳边的喧闹似乎无法感染她,在热闹的街市中,她是那么格格不入。
她突然间开始流泪,直到这一刻,她终于哭了出来,那泪水如何也止不住,她也不用手擦,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似乎还不够,她开始发出低低的抽咽声,慢慢地,这抽咽声中泪越来越多,她的哭声也变得呜呜起来。紧接着,她松开了咬着下唇的上牙,那下唇上有浅浅的牙印,她站定,握紧拳头,颤抖着肩膀,张大了嘴巴,肆无忌惮地用尽全力拼了命地哭了起来,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才能如此痛哭,也配得起这样的痛哭,她毫无顾忌地哭着,身边是绕道而行的人们,投以不解的目光。这长安城的街市上,是夜夜亮起的大红灯笼,一直延续到天边。
南信子哭着抬起头,她看见天上的星星,她也看见眼前的灯火,只是眨眼间,泪眼蒙眬里她看见了慈悲客栈。
风信子每年都会开,花开待归的人,永远没有来,她父亲是,她夫君亦是。
第一盏茶已经凉透,她抬起一饮而尽。我正要说话,她冲我苦涩一笑道:“此生除非我信子放手,不管什么因缘造化!掌柜的,我只想求一个亲眼所见。”说罢,她利落地饮下第二盏茶,那茶盏被她放回茶台,发出轻响,她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是战士的背水一战,也是一个女人的穷途末路。她眸子里没有输不起的倔强,剩下的是能将我活活吞没的绝望。
我抬手挡住了她要取的第三盏茶。
世间什么最可悲?背叛、分离、死别……我想这些可悲的东西,莫不过是披着绝望的外衣,面具取下时,见到绝望狰狞的面目,便是人生尽头处。
“信子小姐,我可以让你到他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那里,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刻在哪里,经历了什么,又或许,他还活着……”
南信子摇了摇头,道:“无论哪里,无论什么情形,请你让我回到那个时刻。”
“亲眼见他,无论什么情形,你也都只能灰飞烟灭,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轻轻道,虽然我知道她去意已决。
南信子苦笑道:“灰飞烟灭?”略一顿,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是不怕的。”
我缓缓移开遮在第三盏茶上的手,露出了已经凉透的茶面。耳边有风吹过檐下铜铃的声响,颤颤地飘过人的心尖,我幽幽地对她道:“饮下这盏,回头无岸。”
南信子嘴角轻扬,眼神里是回光返照的倔强,她定定地看着我,然后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未启一言。
我起身将剩余的茶水泼在了茶盘上,那茶盘上很快就出现了边疆的场景。看样子,何凌苍是死在了边疆。
那是秋末的塞外,铺天盖地的黄沙和湛蓝剔透的天空间绽放着一个血色的太阳,地上蒸腾着这个季节这个地域里一日最后的热气,没有风没有人,空旷得紧。很快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那匹黑得发亮的马桀骜不驯得很,昂着头马蹄有力,一路走过便腾起黄沙,它似乎很不满意背上的人,一边用力地跑着一边用力地甩着,想把那人甩下。
银色的铠甲,俯身单手握着的是此马的鬃毛,从天尽头驶来,是何凌苍。
温润如玉的男人,一旦做起有力量的运动,格外动人心魄。
他在马背上坐得不大稳,几次滑下又都翻身坐了回去,场面凶险,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惊慌。人与马的搏斗在天地之间更显野性。他绕了好几个圈,终究没有摔下来,坐下野兽也终被驯服。他拍了拍马,那马缓缓停下,他侧身对后头招了招手,爽朗的笑声一路传来,皮肤黝黑的黄云天疾驰而来,行至何凌苍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背,粗犷的声音道:“好家伙,笔杆子好,驯马也不输我嘛。”
何凌苍轻夹马肚,掉转马头,与黄云天并肩而回,说道:“昨天暂时击退了敌军,那是他们的诡计,你看……”他开始分析起局势,黄云天不断地点头,那斜长的身影投在黄沙地上。
何凌苍奉旨来做军师,与魏国这场战事的统帅不是旁人,正是他当年在长安书院读书的同窗、和他还是“情敌”关系的黄云天。两人数年后的再见是并肩作战,一文一武的朝廷栋梁,那些有着交集的过往,为他们的情意和默契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两人联手已经数次打退了敌军,这一次魏国增加了援助,却诡异地退败了。这让不少将士大喜,而何凌苍却警惕了起来,正与黄云天商量着下一战的部署。
两人下马,黄云天喂了马几口水,道:“那老子带十几个兄弟,夜袭他们的粮草,烧了他们,先让他们自乱阵脚,你带着军队等我信号,然后我们里应外合,杀他个片甲不留!”
何凌苍点点头,摸了摸身边刚刚驯服的坐骑道:“这法子确实好。”
黄云天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定了。”
何凌苍见他简单豪爽的模样,想起了远在天边葡萄藤下的姑娘,这两人脾气可真是相近,摇头笑了笑道:“话还没有说完,别急。”
黄云天不满意地咂咂嘴道:“你跟南树一副德行,说话不能一气儿说完?”说罢拿起酒袋仰头喝了一口,递给了何凌苍。
何凌苍顺手接过来道:“夜袭的确不错,可哪有将军去夜袭,军师带领大军的组合?今晚我去夜袭,你且派给我十个可信的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