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第17/32页)
“女儿红!”
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
“什么红?Bloody Mary是吧?”
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醉。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招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槅细巧果菜酒钟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箸儿。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淫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绫带儿……空自在一角,艳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地快活,怎的自己缘薄分浅,连自尊也拾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
猛一自恨,那长链,便飞也似的,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猛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得一个春光明媚时分么?
从前。
(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小扇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也有廿多岁了,一头松松鬈鬈的黑发,微蹙八字眉,三白眼,粉浓腮艳。
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撇下众女不管,猎艳而来。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有点张惶,但更多的是春意,未开言,先赔笑。身段圆熟,腰特别地细,在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藏不住这个秘密。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Simon有点魂飞魄散。他也阅女无数,然而,这般追不上时代的、过时的美女,时光倒流,还没上手,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颜面一变,笑吟吟地,不言不语。
她也一直地看住他上来。
看住他把长链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不安分、佻挞而挑逗。他一身的黑,墨镜未曾除下过,背后潜藏着如何焚人的目光?
单玉莲轻道:
“你还我!”
“还什么?”他笑,“我在地上拾到的。”啊,是这声音,她熟悉的声音。是他!
“我跌的。”
Simon故意调戏:
“你不是‘跌’,你是故意‘扔’下去。”
“对不起,官人。”她竟向他赔个不是,“是我一时不小心,被风吹失手,才会误中你,不是故意的。”
他觉得很有趣,便继续:
“那么,算是我故意被你扔中吧。”顺势把她拉近栏杆下望,“你看,舞池人这么多,要很幸运方才中招。这就是缘分。是不是很老土?”
她往下一瞧,刚好与女人们的目光短兵相接。虽则她们还是在放荡地舞动着,不过舞伴却另有出路了。目光中不免有妒恨,在笑:
“Simon你看你的taste!”
单玉莲咬着唇一笑,呀,多么地相似:她们不也曾各自偷偷地苦缠细裹,造就一双尖趫趫金莲小脚么?不是白绫高底,便是红绫平底,鞋尖儿上扣绣了鹦鹉摘桃,或斜插莺花,鸳鸯戏水,纱绿与翠蓝的锁线,精细的造工。也有出奇制胜,暗中安放了玫瑰瓣儿,小格中藏了梅花印子儿,一步一印。争妍斗丽,陪伴西门庆玩耍,踢气球呢。一个捎头,一个对障,拗踢拐打,扭腰摇臀的,不过要讨男人欢喜。
单玉莲眼角向他一飞,问:
“咦?都是官人的妻妾呢。”
妻妾?
Simon但觉这个女人,跟他来一套新鲜的,便过招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她笑:
“别耍了。”一壁施个礼,“官人万福!”
他也笑。端详她一阵,放浪地:
“娘子,有礼!”
这个古意盎然的美女。正中下怀,正合胃口。她跟她们不同。越是含敛,末了越是放荡——因为她总得有个发泄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
Simon便把长链往单玉莲腰间一绕,先下定论:
“廿二吋。”
手一松,长链跌在地上。
他蹲下来,凑巧此物就在她脚边了。他拾起之际,乘势捏她的脚一下。只一捏,她便踢他的手。
他撇嘴一笑,一起来,猛地贴得她很近,在她耳畔吹口气,暖的,荒淫的。轮到他腻着声问:
“脚那么小,鞋当然很小。几号鞋?四号?三号?”
“不知道!”
“等会我替你一量就知道。”他挑衅,“你怕么?”
单玉莲把那腥红色的Bloody Mary一饮而尽。
她傲岸地俯视那一群失宠的妻妾。自这一分钟起,他只要她一个!她们与他同来,但她与他上岸去——任由一众在欲海中浮沉吧,气喘吁吁,最后,是谁胜券在握?
她竟然十分地瞧不起那些得不到男人的女人呢。
她出身自是跟她们不同,她甚至是一个外来者。土生土长的香港女,优越娇贵,追上潮流,她凭什么与她们较量?别说英文了,自己连广东话也讲不好呢,不过因长得登样,这个男人选中她。她以新移民的身份,先拔头筹,傲视同群。单玉莲被怨毒的目光送将出门。
进了Simon现代化包装的大宅。
门是密码锁。他故意让她看见:“九四一三”。
他的家,是十分时髦的“复古”装修。用的家具是酸枝,椅子是花梨木。厅中挂了古画,接近春宫图。几案上摆放一块未曾雕琢的璞,没人知道心中是什么。座地穿衣镜,有四座,安置于不同角度,影影绰绰。看不清金笺对联,单玉莲一个踉跄,跌坐于鸦片烟床上。酒气已攻心。酒在她身体内全化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