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天空还远(第3/5页)
路弈菡笑着摇摇头,踮起脚按下卓远的脑袋,在他耳边小声说:“董彦去棣棠小镇搞系列创作去了,那天给我发短信说让我去看,我们一起去吧。你们都是江南人,该有相通的审美趣味。”
西南其实如同江南一样,有蛰伏山脉的小镇,隔绝一方水天。
早晨的火车从菜园坝蜿蜒至彭水,又转了汽车,辗转半天才找到董彦落脚的地方。不过对于这两个整天埋头考研的人而言,这样的旅程算是求之不得的放松的借口。
当地人家的小楼,木质结构散发霉旧的气味,董彦正坐在屋外吃房主家的豆花。
沿着狭窄的楼梯尾随董彦上楼,进门的一刻,卓远的手颤抖了一下。
笑靥如花,肆意张扬,却散发沉静气质,漆黑长发与眼眸,路弈菡说:“你这个模特比以往的都好,她不够美却让我一见如故。有机会也介绍给我吧。”
董彦对他们笑得很得意,说:“这女孩的名字就叫做棣棠,苏棣棠,是我中学的小师妹。”
路弈菡说:“棣棠,棠棣之花。”
有一天,苏棣棠捧着科普画册指给卓远看,说棠棣是木兰纲蔷薇科草本,开金色花朵,生长在华东华中,喜阴湿,不耐寒。
卓远从来没有想过,四年之后第一次见到苏棣棠会是这样的方式。
耳边好像又浮现当时四起的传言,总有人来问卓远,苏棣棠是不是和传言中的学长私奔了,卓远抱着一概置之不理的态度,他显然成了众人带着嘲笑来怜悯的被抛弃的家伙。
九
苏棣棠竟然发奋了三个月考上了高中,并且成绩并不难看,这也完全出乎卓远的意料之外。只是后来,他才明白,她不过是多给自己一些时间罢了。
这所中学的高中部是省重点,因而围绕全体师生的唯一目标便是高考,在这样的严格看管下苏棣棠不再那么随意地逃课,周末也不再从图书馆借各种大部头的图书带回家去啃。那些时候,卓远一个人坐在长途车站蓝色的塑料椅上等着回西塘的班车,不用再兜转去同里再回来。
如同恍然换了一个人,她不再对他肆无忌惮地笑,也不再让他在众人面前尴尬为难,上课的时候她显得很认真,下了课便趴在课桌上睡觉,两个人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了。他以为,她终究是明白了,安分了。
他并不知道,在放学之后,在每个不回家的周末,她不知所踪,总是卡着每晚查寝的点回到寝室。
因而关于她的各种传言依然没有平息,只是卓远已经习惯,习惯久了便不再留心,他几乎要相信她是脱胎换骨了。
那个下起雨的夏日夜晚,水流声起起伏伏擦过耳边,如同整晚整晚的诉说。床头的电话忽而响起,卓远努力辨清是否是一个诡异的梦境,而后发现自己还未睡着,伸出手,拿起了电话。
开始,他想骂人,深夜的电话总是有不道德没教养的嫌疑,而对方先开了口:“是我,我在火车站,明早就走。再见。”
卓远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他们进入高中的那一年,苏棣棠第一次对他说起关于那个弹琴的学长,好像反应迟钝一般在他问了这个问题两年之后才想起来要回答他。
她说:“他考去重庆了,他喜欢摄影,喜欢川渝大地的风土,真羡慕他。”
就在这一刻,他知道,她一定不是去边疆上演她童年占据脑海的寻亲奇遇记,而是去了他去的那片川渝大地。
他搜罗了房间里自己所有的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家,忘记还在下着雨。
沿着小路离开镇子,在并不宽敞的马路边终于拦到一辆出租,司机或许以为他是青春叛逆期离家出走的孩子。
雨水参差落在灰尘堆积的车窗上,他盯着扫雨杆催眠似的左右摇晃,车灯照亮的范围内,尘埃如同旋转的旋涡。她说穿过镇子的水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别处的雨季也是这样冗长而沉闷么,所有的人,都必须一样么?
打车用去了他几乎所有的钱,而他只能在她奋力奔上火车之后狼狈地给母亲打电话,说:“妈,我在嘉兴火车站,我没有钱回家。”
十
董彦租来的二楼有两间房,一间放置摄影作品兼做卧室之用,另一间则被布置成了暗房。
路弈菡随董彦去暗房看他正在冲洗的照片,卓远站在屋顶极低的房间里看着挂满了四周的大幅照片,如同天圆地方的古老设想,把他笼罩其间,动弹不得。
母亲第一次打了他,雨夜莫名其妙的出逃,带给母亲极大的惊恐,她狠狠地用手打他,是内心不安的外射。
有一个身为母亲的女作家写过,父母若要打子女,一定要用手,因为用器物便不知轻重,用手你便和孩子一样的痛。那一刻,他知道,他伤了母亲的心。
他听到董彦断断续续地给路弈菡讲述着所见、所闻,讲起苏棣棠逃离的那片蕴泽水乡。他说:“都是一样的,你看都只剩了女人、老人、孩子,很多人都走了,去赚钱,去谋生活,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也都不会再回来,就像我也不会再回去一样。你看到的年轻面孔都是外地来做旅游生意的人而已。”
她坐在颓败了砖瓦的屋顶上,有夕阳隐没在屋角,柔光打着的侧脸,是棣棠的花朵,开在阴湿的光线里,是油画的质感,凝滞住了时光的色彩。
“其实你也可以来给我做模特。”董彦带上暗室的门。
路弈菡摇摇头,“如果你能够举起相机躲在镜头后面看风景,那么你就不会愿意换位置。”
卓远看到,小桌上摆着的杯子碗筷是双人份的,他想起她不曾回答她与师兄的绯闻真实情况究竟如何,想起她走之后校园里风传她的私奔。在那样一个时候,她倒成了少年心目中为爱情敢作敢为的偶像。
可是他知道,这不是事实,她所投奔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那一片她想要看到的更辽远的天地。
临走的时候,董彦说:“如果我的摄影展成功,请你们一起来庆功。”
十一
摄影展开幕的当天,路弈菡和卓远在图书馆占好自习座位便去了位于解放碑的那家知名度最高的画室。无论走到哪里,路弈菡的脖子上都会挂着她的单反,而手机、镜子、面巾纸之类的物品都是可有可无的。
董彦站在大厅的门口迎接受到邀请的客人和好奇的参观者,身边陪着的,也是摄影展的主角之一,苏棣棠。
卓远不自觉地停了脚步,他心里想起一个词,近乡情怯,去之千里的这个词却仿佛能够解释此刻他无法挪动的脚步。
路弈菡轻轻拉了拉他:“快些。”
他以为,他以为她会画浓重的妆容,会戴硕大的银质耳环,会穿张扬不羁的衣裙,而她如路弈菡一样,素颜,简装,连耳洞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