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半 海外关系(第3/6页)

毅林比我后来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香港人都要木讷些,阔边眼镜,脱掉夹克衫以后可以看到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金质十字架。他说的是那种自认为是“港普”、实际上比港普还难懂的语言,面对一屋子好奇的耳朵,难免理屈词穷,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由始至终、从头到脚都在出汗。我母亲念过英文本科,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只有当他们俩同时在场的情况下,毅林嘴里的单词才有可能被完整准确地翻译出来。尽管如此,舅舅们还是更喜欢围着毅林问长问短,看他熟练地摆弄自动相机和随身听,追问他侨汇券该怎么用,《霍元甲》的续集《陈真》里还有没有赵倩男。我一直搞不懂舅公和毅林之间是怎么交流的,毅林只能听懂三五成宁波话,而舅公的广东话和英文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百个单词,而且一律带着倔头倔脑的宁波腔,尾音总是来一个凶巴巴的沉降,就是姚慕双周柏春《学英文》里的那种调子。比方说,父亲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舅公念叨的“改喽改喽”,原来是说他当年刚到香港时居住的“骑楼”(3)。“你去看金陵路那边就懂啦,”父亲得意地告诉我,“以前广东人到上海都住在那里,至今还留着不少骑楼呢。”

那段时间里,有关上海的历史地理知识,我增长的见闻又岂止“金陵路”这一处?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先得费点口舌描述一下我从小的居住环境。即便从“地貌”上看,杨浦区的控江四村(始建于五十年代的第一批工人新村)也很像个真正的村子。此地本来就向下凹陷,再加上与其依傍的宁国北路(原名黄兴路,1949年后更名为宁国北路,八十年代末又改回原名)桥形成落差,所以走出家门口时常常有站在山脚下的错觉,就连过条马路也值得我激动好一会儿。我的童年,就被那条马路那座桥斜着身子揽在怀里,外面的车水马龙到这里就先过滤掉一层,让我浑然不知所谓“上海滩”的前世今生。我的家,往东北五角场方向走十来分钟就是大片农田,夏天乘凉的保留节目就是到田埂上采点野花,或者捂着鼻子参观猪圈。而当年新村里的面貌,也是如今的小区居民无法想象的。据说控江四村原先是大片坟地(小学作文课上,老师甚至叫我们闭上眼睛,想象1949年以前,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半夜里会闪着蓝荧荧的光),盖上水泥砖石工房以后还是留下不少空地无人打理,基本上都是被我们这些住在底楼的居民用竹篱笆圈起来自己搞绿化的。外公有耐心侍弄花草,外婆有劲头改善伙食,于是小花园里种蔷薇丝瓜甚至枇杷树,养鸡养鸭甚至养兔子——当年不懂什么叫世外桃源,也没有环保意识,只当全上海人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

真的是等到舅公驾到,家里的长辈才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把一个更大更世故、年代更久远的上海,乃至以某种方式由上海通往的整个世界,都推到我眼前。我跟着他们去玩“大世界”(那当然也是打着陪舅公和表舅的旗号),在1917年造的哈哈镜前傻笑——其实没那么好笑,纯粹是因为这一路长途跋涉,不使劲笑一笑似乎辜负了在三辆公交车上颠簸的辛苦;南京路上,我被人流的汹涌吓得不敢上公共厕所,愣是忍了大半天;在“小绍兴”饭店的桌边,我被挤到角落里,使劲皱起鼻子吸进鸡肉的香气,一碗碗滚烫的鸡粥就在我头顶上传来传去。那时候,只要一醒来,我就能感受到阿姨舅舅们的雀跃,他们言简意赅地谈论着各种可能性:换外汇,经济担保,读语言学校,去日本……

惟一似乎与这一切无关的,只有一个人。大部分时间里,舅公就像个道具一样,被人群拥来拥去——没有一个大人有时间去想想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他难道不应该是主角吗?也没有一个孩子乐于去勘探一个阴郁的老人的世界。我喜欢家里成天像过节一样热闹,也知道这热闹是舅公带来的,但我总是离他远远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或是倚在木窗台上听听窗外的鸭子用很夸张的声音喝水,或是盯着挂在墙上的太公和太婆的遗像发呆。“你认识他们吧?”他干巴巴地问我,记忆里舅公主动向我开口就这么一次,而且不等我接口,又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当然不晓得的,太公走的那年,你妈妈应该还在念中学。可是我也不在啊,我在船上,哦,那年在马六甲……”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他的前面没有墙,是一片能将再大声的诉说都吸纳干净的海水。

重述往事时,我本能地想把剧本篡改得更跌宕更有细节些。但事实是,重头戏上演时,摄影机都不在场——也可能是,惟有摄影机不在场的戏码才会在想象中激动人心。舅公此行最重要的使命是给太公太婆做坟,在连续开过两场家庭会议之后,一行人便出发到当时最近的苏州墓园。按老例,母亲和阿姨都是隔了两重的女眷,先知趣地避让了,二舅代表三个舅舅跟去照应。他的海鸥相机里破例装上了彩色胶卷,后来印出的照片上,站在墓碑前的外婆和舅公,都被正午十二点的直射阳光,弄得曝光过度。他们的表情显得那么疲惫,那么急切地等待着尘归尘土归土,同时又那么茫然地不知道仪式结束以后该往哪里走。

但舅公其实知道下一站在哪里。从苏州回来以后,又过了几天,我就知道舅公去看了一个女人。之所以知道这一点,不仅是因为家里人开始频繁念叨“玉梨”——一个听起来很好吃的女人的名字,而且外婆总是会在他们刻意压低嗓子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及时听到,并且坚决喝止。“有什么好说的?天要落雨娘要嫁的事,你们懂什么?再说你舅母也病死了,谁还能说三道四呢?”

“我看到有根金链子……这么长,哦不对,是这么长,”阿姨跟舅舅比画了两下,争起来,“又瞎说,怎么会是假的?大老远带条假的来做什么?我猜,那是带给玉梨姑姑的吧?”

“谁是你姑姑?”外婆的脸愈发严肃了。少顷,她摇头,叹口气:“爹爹早说过,舟山女人,要躲远点的……”

三 1968年

“舟山的女人是一条藤,”爹爹二十几年前的一句老话,此刻居然又在他耳边嗡嗡响,“你抽走她一根竹篱,她会缠上另一根。缠起来就往上长,往上长……”

其实只有在合适的阳光下,海水才是蓝的。现在的颜色就不好看,灰灰黄黄的铺张在眼前,与刚才在引擎间里那股子冲鼻的油味一搭一档,存心让他这一天过得没滋没味。难道仅仅是因为船上新来的加油工妙发聊着聊着居然聊到了玉梨,鹤棠就乱了方寸?无论是在上海还是香港,宁波籍海员的圈子永远比想象中还要狭窄,兜来转去,鼻子终究会顶到面孔,按说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你也认识她呀,”妙发一边油腻腻的手在围裙上直蹭,“眉眼弯弯,听讲老早腰身也好……你晓得么,说是又守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