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律风(第2/9页)

这年轻人皱一皱眉头,向街对过努一努嘴。这时候一个顾客走进来,他便立即又换了一副笑脸。

我迎着太阳光望过去,街对过的路牙子上,有站有蹲了一群人。有男有女。脸色都不大好。一个高个儿剔着牙,脚跟前支着块三合板,用粉笔写着两个斗大的字——“瓦工”。一个胖女人半倚在一辆自行车上,车头上挂着个牌子,写着“资深保姆”。我就明白了,他们都是找工作的,等着人来挑。我也就瞅个空儿站进去。还没站稳,身旁一个紫脸膛的男人就撞了我一下,恶狠狠地说,没规矩。我一个踉跄,不小心踩到他跟前的白纸上,“全能装修”四个字用红漆写得血淋淋的,也是凶神恶煞相。他冲我挥一挥拳头,刚才的胖女人赶紧把我拉过去,让我站到她旁边。一边叹口气,说,小伙子,你也别怪他。谁也难,各有各的地盘。他早上五点钟就站这,都站了有三四天了。我说,婶儿,城里工作难找么?她就说,难,也不难。难是个命,不难是个运。

这儿在市口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停下来的人倒很少。偶尔有停下来的,就看得很仔细﹐在我们跟前晃荡来逛荡去。眼光在我们身上走,毒得很,好像在挑牲口。紫脸膛见人来了,就举着白纸迎上去。倒把人家吓了一跳。又站了两三个钟头,就觉得脚底下有点儿软。这时候走来了个戴墨镜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看上去就是个大老板。大家都来了精气神儿,原先蹲着坐着的,这下全站了起来。我也暗中挺一挺胸。男人眼睛在人堆儿里扫了一遍,向我走了过来。他突然一出手,在我胸脯上捣了一拳。我晃一晃站住了。我看见他嘴角扬了扬,然后问我,会打架么?我心想,哪个乡下孩子小时候少过摔打。就使劲点了点头。他将墨镜取下来,我看见一张有棱有角的脸,眼角上有浅浅一道疤痕。我听见他说,就你了。

他说,叫我志哥。

我跟着志哥走进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房子,跟宫殿似的。一进去就是炸耳朵的音乐,一群男男女女在一块儿乱蹦跶。

一个男的,说是行政经理,拿了套衣服给我。每个月两百块,包吃住。

我穿上了,志哥“嘿”地乐了﹐说小伙子穿上还挺精神,真是人靠衣装。我看了看窗玻璃里头,是个挺挺的年轻人。好像个警员,怪威风的。就这么着,我这就是亚马逊娱乐城的保安了。

对面的娱乐城吵吵嚷嚷的。每到这个时候,他们就活过来了。那霓虹的招牌,到晚上才亮起。白天灰蒙蒙的,夜里就活过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形,随着音乐扭动,那姿势也是让人脸红心热的。底下呢,停的一溜都是好车。人家的生意好,钱赚在了明处。欢姐眼红﹐说这群北佬,到南方来抢生意,真是一抢一个准。说完就“呸呸呸”﹐说一群死仆街,做男人生意,还做女人生意,良心衰成了烂泥。姐妹们背里就暗笑。谁也知道,她去找过亚马逊的老板,想让人家把我们的声讯台买下来,说,现在娱乐业并购是大势所趋,互惠双赢。还举人家美国拉斯维加斯的例子,说要搞什么托拉斯。人家老板就笑了,说买下来也成,那我得连你一起买下来。欢姐是个心劲儿高的人,这两年虽然下了气,这点骨头还是有的,就恨恨地掀了人家的桌子。后来很多人都说,去年底亚马逊那把火是欢姐找人放的。不过,这话没有人敢明着说,我们就更不敢说。

隔壁又吵起来了,左不过又是因为小芸练普通话的事。这孩子,为了一口陕北腔可吃尽了苦头。有客打进电话来,没聊几句,听到她说得别扭,就把电话给挂了。上个月的业务定额没达标,叫欢姐训惨了。别人的普通话也不标准,像自贡来的妞妞,连平翘舌都分不清楚。可是人家说话,带着股媚劲儿。说着说着,一句嗲声嗲气的“啥子么”先让客人的骨头酥了一半。小芸是个要强的孩子,寻了空就在宿舍里练普通话。跟着磁带练。练得忘了情,声音就大了,吵了别人。做我们声讯台的,每天都是争分夺秒地睡一会儿。我是上夜班多。有个客打电话来,说,你是个蝙蝠女。我就问他,怎么个说法呢。他就说,因为昼伏夜出。我就笑了。这人说话文文绉绉的,我不大喜欢。可是,蝙蝠女,这个称呼挺好听的。

隔壁吵嘴的声音停了,换了小声的抽泣。我叹了一口气。

黐线。听见有人轻轻哼一声,掀开门帘走了出来。是阿丽。阿丽是佛山人,和我是大老乡。她在我们这里是出风头的人,工分提成最高,是业务状元。姐妹们都看她不上。她倒是会和我说上几句体己话,说自己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贱不贱不知道,可是她真是红。来了几个月,把姐妹们的“线友”生生都抢光了。

底下有男人的叫喊声。我看过去,是亚马逊的保安队在操练。这些年轻汉子,白天碰到他们也是无神打采的,到了晚上就龙精虎猛了。其实都是长得很精神的男仔,但脸上都带了些凶相。人一凶,就不好看了。可是,他们老板的对头太多。不凶,又要养他们做什么。看他们列队,走步,走得不好的罚做俯卧撑,就好像每天的风景。可是今天,好像有些乱。我看清楚了,是因为有一个瘦高的男孩子,步子走得太怯,走着走着就顺拐了。他脸上也是怯怯的,没有凶相,是新来的吧。那个胖男人,走过去,用皮带在他胳膊上使劲抽了一下。他一抖,我心里也紧了一下。队长吹了哨子,男人们都走了,就剩下这个孩子。一个人趴在地上做俯卧撑。我就帮他数着,一下,两下,三下。他一点儿也没有偷懒,每一次都深深地趴下去,再使劲地撑起来。

俺不知道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兴许是心里难受吧。

俺真不中用。这身上的皮带印子也不长记性。一个人在这儿,心里躁得慌。

这才一个来月﹐就惹了祸。

俺不知道自己那一拳头是怎么打出去的。那几个客人欺负女孩子。俺不是看不过眼,可就是拳头不听了使唤。我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老板让我滚,说看不出你平时这么,这会儿倒英雄救美来了。你来了这才几天。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国税局局长的公子。把你整个斩碎了称了卖抵不过他一根汗毛。

老板让我滚。志哥说,这孩子刚来,不懂规矩,又没个眼力见儿。我看,先别让他干保安了。罚他晚上去监控房看场子吧﹐平时跟哥儿几个多学着点儿。

老板说,让他滚。

志哥就笑了,说老板您消消气。我看这孩子挺单纯,兴许以后有用。前面找来那几个,那邪兴劲儿,您吃得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