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律风(第3/9页)

老板就挥挥手,又叹口气说,路志远你就是妇人之仁,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志哥说,以后放机灵点儿,这些人都是爷。权和钱都是爷。爷说话,不对也对。你,对也不对。

监控房,是娱乐城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小是小,整个娱乐城倒瞅得清清楚楚。一字排开一排小电视,志哥说,这叫监视器。然后就教我怎么用。最左边的是两架电梯,然后是经理室后面的楼梯间,财会室走廊﹐大包厢。我看见酒吧间里几个人影,好像喝高了,动手动脚的。就问,监视谁,捣乱场子的吗?志哥笑笑,说,对。不过,打紧的倒不是他们,是条子。他指指中间的两台,说,这是前后门五十米的地方,发现了可疑的人,就按这个红键,每个包厢的灯就亮起来了。最近风声紧,给他们突袭好几次了。

我使劲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责任还挺重大的。

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才闻见有股子怪重的烟味。监控房原来是个叫小三的人看的,小三去老板新开的桑拿做了。后来又有人说,他搞上了个不该搞的女人,给人斩了。

余下的几天,我就天天盯着监视器﹐盯得眼睛都痛了。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似乎也没发生什么事。屏幕里的人,无非是些男男女女,女女男男。偶然看到点儿小纠纷,我还没看清楚,保安就出来摆平了。

我有点闷了。

房间里头乱糟糟的,我就想,我来拾掇拾掇吧。

这儿到处是小三留下来的东西。半碗泡面,里头还泡了几个烟头。抽屉里有一沓影碟,一包开了口的炒南瓜子。空调线挂着个裤衩﹐上面印了个女人的口红印子。

我洗洗擦擦,又找来拖把,把里外的地也拖了一遍。一个多钟头儿,收拾得也都差不了。

还有一堆杂志跟报纸,都在墙角摞着。我叠成一沓,绑起来,归置归置想扔到门外头去。又一想,就给拆开了。闷也是闷着,不如看看打发时间。

都是过期老久的报纸,上面沾了一层灰。翻开来,是前年初日本地震的事。日本神户东南的兵库县淡路岛,七点二级。应该是挺大的灾祸吧,得有多少人遭殃呢。这张说的,是邓丽君去世的事。邓丽君是谁呢,我就读下去。原来是这么大的一个歌星。还有张照片,多好看的人哦,大大方方的。才四十二岁,可惜了。我就这么一路翻着,看不懂的就跳过去。广告也不看。广告可真多,这页又是广告。有一排红色的数字跳出来,是个电话号码。底下有一行字:“挑逗你的听觉,燃烧你的欲望,满丽声讯满足你。”旁边有个女人的上半身照片,穿得这么少。我脸红了一下,心也跳了一下。我望一望手边的电话机,愣了一会儿神。我慢慢地按下那个电话号码。通了,我一愣神,拿着听筒。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满丽热线。

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犯困。

值夜班是痛苦的事。凌晨的时候,电话响起来,听起来特别瘆人,我们就叫“午夜凶铃”。可是“凶铃”往往也是意外的收获,这时候打电话来,要不就是很无聊的人,要不就是失眠的人。所以,往往和你聊起来没完没了,不可收拾。想想每一分钟都是钱,精神也就打起来了。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我连说了几个“你好”,还是空洞洞的。这时候,突然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

我笑笑,心里有些鄙夷。这种男人,我可见多了。

我说,你好。

对面这时候有了响动,也说,你好。

声音似乎很年轻,有点发怯。

我说,这位朋友,欢迎拨打满丽热线。很高兴您打电话来和我聊天﹐我是093号话务员。

他的声音壮了一些:你们﹐都管聊啥?

什么都聊﹐聊感情、事业……生活,只要是您感兴趣的,我们都可以聊。

啥生活?

隔壁的阿丽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这是她的杀手锏。想到这个月的定额还差一大截,我咬咬牙,说:性生活。

那边没声音了。过了几秒钟,结巴着说,还有旁的么?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小朋友,家长不在家偷着打来的吧。快挂了吧,明天还要上学。

那头愣一愣,问,啥?

我有些不耐烦,不过还是很温柔地问,你满十八岁了么?

这回,他倒是回答得很快,好像有些不服气,俺十九啦。

我决定和他多聊几句,你有女朋友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是说对象吗?我原来有一个。后来她嫁人了。

我心里飞快地过了一下,这是个俗套故事的开始,用我们的术语来说,有一定的业务潜力。

说起我们的业务,算是包罗万象。职业敏感度都是锻炼出来的。欢姐说,打给我们电话的,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再不济的就是都有问题。所以,我们手边也摆着那么几本业务书。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台面上是《心灵热线》《心理咨询大全》,平常翻着充充电,再来不及就照本宣科。最好用的是《知音》杂志,不动声色地读上个一两篇,半个小时的话费就赚到了。碰上装深沉的,就用弗洛伊德砸他。说几句我们自己也不懂的云山雾罩,电话那头很快也就晕了。不过这半年,抽屉里多了些“培训材料”“激情宝典”之类,以备不时之需。

好吧,那就留住他,多跟他聊一会儿。我就用很诚恳的语气说,是怎么回事,能和姐姐说说么?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说,俺们两家是邻居,我跟她是小学同学。她叫林淑梅﹐小名叫丫头。丫头从小就长得好看,像个城里人,全村人都稀罕她。可是她说她就喜欢我。他们家承包了乡里的果园,比俺家有钱。她说钱可以慢慢挣,人厚道最重要。俺家穷,家里要劳动力,俺爹死第二年,学就没上下去了。不过我跟丫头说好了,她高中毕业,就娶她过门。可她爹把她许给了村里马书记的儿子。俺们就分开了。

我有些犯困,忍下了一个呵欠。这是个女版陈世美的故事,我能编出一箩筐。不过为了保护他的积极性,我还是问,后来呢?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在我准备打发他挂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传过来:后来她离婚了。

他说,村里人说,她过门后不能生,他男人就嫌她,老打她。后来她男人到外面做生意,带回来一个女人,大了肚子的。就要和她离婚。在俺乡里,女人要做不要脸的事才离婚。可是,她男人要跟她离。她不愿意离。他男人就不着家了,说不离就不回来。后来还是离了。俺就跟俺娘说,俺要娶她。俺娘就掩俺的嘴,说俺是单传,娶回来了不生蛋的,就是头凤凰又管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