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律风(第4/9页)

我听了有些气,就说,你娘这叫干涉你的婚姻自主。

他说,俺娘不容易,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俺们老丁家,香火本来就不旺。俺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挣钱。俺听说,城里有办法医不生孩子的病。等俺挣够了钱,要带丫头来看病。其实,俺不想出来,俺想俺娘和俺妹子。俺娘说,出来了,就要出息,体体面面地回来。到时候,俺就把丫头娶回来。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些年轻人到这里来,心里多少都有个梦,可大可小。我也是其中一个。这时候,我听见很压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当我听出来,这是哭声的时候,也有些慌了神。

我说,你,还好吧。

他似乎鼻子嗡了一声﹐说,俺,就是觉得自个儿太没用。出来都一个多月了﹐什么也没干成。

我说,你才十九岁,路还长着呢。

他说,姐姐,你有喜欢的人么。

我说,你倒是问起我来了。有吧,我一把年纪了﹐你说我有没有。

他说,他会娶你么?

他问得很认真,我暗暗地笑了一下﹐同时心里却一凛。为什么这句话,我现在听来好像笑话一样。突然间,我想起了翠姑婆。

我说,他该娶别人了吧。恐怕孩子现在都有了。不过,不是他不要我,是我不要他的。我嫁给了他,估计这辈子就出不来了。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想出来看看。你是个北方人吧。你出来的时间太短,再过一阵子,你就只想以后的事,不想以前的事了。

这时候,我听到那头乱糟糟的,我听见那男孩匆匆喊了声“姐”,电话就断掉了。

我远远地听到李队的声音,有些慌。李队一推门就进来了。

这胖子又喝得醉醺醺的。我不喜欢他,以前训练的时候,他老用皮带抽我。现在这家伙拎着一瓶啤酒,闯进来。膝盖头碰在凳子上,“哎哟”了一声。

他把酒瓶掼在桌子上,抬头看一眼,说,小子,拾掇得不错,换了新岗位了。我以前总来这儿找小三喝酒,现在叫个故地重游。变样了,认不出了。他从腰里拿出一个纸杯,倒了半杯。又打开个纸包,里头是花生开心果,不知道从哪个客桌子上搜罗来的。他把纸杯塞到我手里,说,喝。我挡了一下,他眼睛一瞪,说,妈的,老子叫你喝。这苦日子要没有酒,可就更苦了。

我就喝了。我不喜欢喝啤酒。酒不酒水不水,一股子怪味。

他眯了眼睛看了看我﹐说,你小子,有点正义感。我欣赏。可我要提点你一句,别跟错了人。

我说,李队,你醉了。

他哼了一下,说,我醉,我心里明镜着哪。那个路志远,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别以为他替你说了几句好话,以后就对他死心塌地。

我这儿,谁的黑底也有。他什么人,当年也就是个“鸭头”。哦,我不说你哪懂呢?什么叫“鸭”,就是专跟女人睡觉捞钱的货色。也就靠那裆里的二两本钱。如今好,变成公司的股东了。老板都看三分面子,风水轮流转嘛。

李队赤红了脸,眼神突然定了,然后趴到桌上吐起来。这下喷得到处都是。我一阵反胃,把头扭到一边去。突然,我僵住了,一把将他推开﹐举着溅满了脏东西的报纸冲出去。我把报纸放在水龙头底下小心翼翼地冲。看见那个微笑的女人渐渐干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把报纸贴在窗玻璃上,又把电扇调过头,对着报纸使劲地吹。风过来了,报纸也就动了起来。女人的身体好像在轻轻地摆动,很好看。只是电话号码的地方已经破了一个洞,不过不打紧,我已经记下来了。

我躺在床上,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舒坦。月光透过了报纸,毛绒绒地照进来。我笑了一下,睡过去了。

又到了晚上,我照着志哥教我的,把昨天的录像带回放一遍,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几个VIP的出入记录﹑消费时间、叫台号。志哥说,这几个人,都是老板的老交情了。有做生意的,也有当官的。老板为这些人都立了一本账,为他们好,也为我们好。

做完这些,我拿出白天买的信纸﹐给俺妹写信。这是头一回给家里人写信。本来想得挺好的,该写点什么。可是,手却不听使唤。写了几个字,就有一个字不会写。俺心里就有点恼。这样花了一个半小时,才算写满了一页纸。我装进了信封,可没有妹乡里中学的地址。我想一想,就写了村里小学校的地址。

客人差不多都散了。我抬起头,看见窗户上的报纸已经要干了。我轻轻取下来,用剪刀把那个广告裁下来,夹进笔记本里。

我又拨了那个电话。通了,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我说,您好,满丽热线。

我说,我不找你。

电话那头愣一愣,说,那你找谁。

我说,我找093号话务员姐姐。

女人干笑了一下,好像对远处喊,阿琼,有个情弟弟要找你。接线。

电话传来音乐的声音,很好听。然后我听见有人轻轻地“喂”了一声。

我说,姐,我知道你叫阿琼。俺叫丁小满。就是你们热线的那个“满”。

我听到她发出很小的笑声,说,我没有问你叫什么。

我说,因为俺是“小满”那天生的。村里的陈老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她说,哦,你是昨天打电话来的小弟吧。昨天电话断了。

我有些高兴,想她还记得我。就说,是啊。

她说,你的名字不错,俗中带雅。你这个陈老师,是个有学问的人。

我说,陈老师是俺村里最有学问的老师,可是……命也苦。

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我说,俺村里对陈老师不好。我听俺娘说,陈老师老早就到俺村来了。俺村来了好多城里人,那时候叫个知青下放,是毛主席叫他们来了。叫他们在俺村里扎根。后来,陈老师就和大秀她妈结婚了。再后来,其他知青都回城去了。陈老师没有走,大秀妈让他走,他也不走。俺村里的孩子,都是陈老师教出来的。俺是,俺妹也是。俺妹今年要初中毕业了,书念得好。陈老师说,考好了就去县里念高中去。俺家就算有个女秀才了。可是,陈老师在小学校,到现在还是个民办教师。俺娘说,民办低人一等。村长家的小五是陈老师的学生,初中毕业回来教书,现在都是正式教师了,吃公粮的。陈老师还是个民办。

我突然有些说不下去,说这些给琼姐听,心里一阵难受。俺出来的时候,听村里人说,陈老师得了不能治的病,叫肝癌。我去小学校看他,说是已经给送到县医院去了。村里人都说,陈老师是累的。我就想起小时候上学,村里的河水没膝盖深。陈老师守在村口﹐把俺们一个一个背过河去。俺学上不下去第三年﹐俺家也没钱供俺妹了。也是陈老师给俺妹垫了学费,读完了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