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律风(第6/9页)
我说,怎么了?
他轻轻地说,姐姐,俺觉得有点不大得劲儿。为什么有的话,写得出,却念不出来。
我说,是什么话呢?
他说,俺看你们城里人,写信前都要加个“亲爱的”。我也写了一个,可是想要念出来,怎么这么羞人呢。
我有些憋不住笑了。
他说,那我还是不念了。
我说,你从后面念吧。
他说,嗯。小妹,哥来了这一个多月了﹐想娘也想你。不知道你们好不好。哥怪好的。哥找到工作了﹐一个人每天看六个电视。你想李艳家里才一个电视,哥每天看六个。啥人要进哥工作的大楼,都要先进这电视才成。你说哥管不管?
你的书读得咋样了?快考高中了,要上县中得铆足了劲儿才成。你是咱家的女秀才。你还记得陈老师话不?咱村是要出大学生的。你上次跟俺说,班上的同学,有的报了技校,有的人要出去打工。你说,你也想出去看看。可是小妹,人得有大志向。哥就是因为上的学不够,到城里才知道有多难。学费的事,你别愁。有哥呢。娘年纪大了,眼神又不好。哥不在,你得多照顾娘。你上次问哥,在外头闯出名堂了,还回不回来。咋个能不回来?咱乡下人,最忌的就是忘本。哥不是跟你说好了,等有钱了,以后咱把后山缓坡的地承包下来,种上山楂。然后在村里开工厂,做山楂糕,销到省里去,销到外国去。咱娘的手艺就给留下来了。
对了,咱家的农药用完了。哥跟农业站的大李说好了。给咱留了两罐,你去跟他领。还有麦种,别贪便宜跟赵建民买。听人说,他那个有假。农业站的贵,可是有个靠。到底是政府的东西。还有,你跟娘说,针线盒子底下,压了去年收夏粮时候打的白条。去跟何婶问问,看乡里今年有没啥个说法。
你要是见到丫头姐,跟她说,俺哥在城里出息了。旁的都别说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动。
我问他,你不想你妹出来打工?
他说,俺妹要上大学的。
我说,你对你妹就那么有信心?
他说,姐,俺也不知道。可是她留在家里,俺放心。俺村里出去的女子,要么不回来。回来的,都变了。看啥啥不上,穿得都跟城里人一样。村东赵建民的姐姐﹐一回来,就给家里盖了三层楼,那叫风光。可是人家说,她是去城里干那个的。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问他,干什么?
他吞吞吐吐,终于说,就是,跟男人睡觉换钱的。
这时候,丁小满突然声音紧张起来。他说,姐,我明天再跟你说。
电话就断了。
他
看到那男人的时候,他正弯下腰,从怀里掏出一个报纸包。因为他戴了顶帽子,我瞅不见他的脸。他的身形,也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高矮。这个监控器里头,是经理室后面的楼梯间。不常有人去的。除了防疫站的人来打药,要不就是我们叫来的搬家公司,要运大货物上去。
我拨了保安室的电话,没有人听。
我有点儿紧张了。看见那个人已经打开楼梯间的大门。俺思想不了太多,就跑出去。如果抄近路的话,从监控室到经理室,得要穿过整个演艺大厅﹐然后从包厢的长廊斜插过去。
演艺大厅这会儿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外面请来的演员正在台上反串表演。男不男女不女。底下就是一些男男女女,搂的搂抱的抱。舞池里头人多得像锅里下的饺子,全是人味。俺只好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往里挤,突然有手在俺裆上摸了一把。一个女孩儿对我回头笑一下,转眼就不见了。好不容易到了包厢的走廊,已经一身大汗。这里安静了点儿。
我紧步走过去。突然,听到房间里头,有女人大声喊叫起来。然后是男人的笑声和喘气声。女人也笑起来。我绷紧的心放下了,脸上有点发烧。
我从五楼下到了楼梯间,正和那个人对上眼。这人长了一双很苦的眼睛,眼角是耷拉下来的。他看到我,愣一愣﹐手里的报纸包紧了紧。我看到,地上有一两个烟头。
我说,你是什么人?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说,你不要管,俺是来讨公道的。你让黄学庆出来,俺是帮俺整个建筑队的弟兄讨公道的。
黄学庆是我们娱乐城的老板。
志哥跟我们说过,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也是城里几个大楼盘的承建商。我看过一个,那楼也是高得不见顶的,据说盖了好多年了。
我守在楼梯间的门口。他上前了一步,说,让我进去。
他人长得很老相,可是声音很后生。
我用胳膊挡了一下,说,你要见老板,就从前门进。
他冷笑了一下,说,前门是俺们这些人进得来的么?从去年底到现在,俺来了几回,让俺进过一回吗?上个月一个弟兄拼了命要进,给你们打残了半条命。
我说,老乡……
他哼了一下,说,谁是你老乡,你们都是黄学庆的狗。你让俺进去,俺跟黄学庆说。
我让自己站得更直了些。他慢慢地把报纸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个玻璃瓶子。我问,你这拿的是啥?
他不说话,拧开瓶子,脱了帽子﹐兜头浇下来。我闻到了一股子汽油味儿。我心里一紧,上去要拦他。他猛然退后了一步。
我也退了一步,我说,老乡,啥话不能好好说?
他的手停下来﹐掏出一只打火机。他眼睛闪了一闪,我看见有水流下来,混在了汽油里。他说,兄弟,看你样子不奸,是个厚道相。俺跟你说,话能好好说为啥不说?俺们从去年六月就等黄老板发工钱,都快一年了。谁家里不拖家带口,凡有一份容易,谁愿意走到这一步。
他垂下头,用袖口抹一下眼睛。我要走过去。他一时把打火机摁在手里,一时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小瓶子。恨恨地说:俺把话说头里,是黄学庆把俺逼到这一步,俺不为难你。你放俺过去。要不这是孝敬黄学庆的,就带你一份儿。
我不知道瓶子里是啥东西,但我知道,只会比汽油烈性。
他把瓶子举得高了些。我压低了声音说,老乡,你这是何苦。
他眼神黯了一下,清楚地说,活都活不下去了﹐还管什么苦不苦。在乡下是苦,至少还有个活路。
我趁他一错神,扑了上去,要夺他手里的瓶子。他身子挣了一下,瓶子掉到了地上,碎了。里头的水溅到我裤子上。一阵烟,裤子上就是一个洞。小腿钻心地疼起来,像是给火燎了一样。我顾不上疼,抱住他,一边大声地叫喊起来。
志哥带我去医院包扎。回到娱乐城,正见着公安带了那人走。那人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挪。我心里一阵发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