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律风(第7/9页)
志哥说,你小子好命。这么浓的硫酸,要是弄到脸上,这辈子就别想娶媳妇儿了。
一个保安过来,说,志哥,老板要见小满。
我们走进经理室。老板见着我“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志哥让我过去。
老板笑一笑,摸摸我的脑袋:这孩子,可比看上去机灵多了。让他留在我身边吧。
志哥说,小满,老板提携。还不快谢谢老板。
我轻轻地说,俺不想去,俺还想留在监控室。
老板眼睛瞪一下,说,年轻人,不识抬举啊。
我不敢正眼看他,话还是说出来了:老板,刚才那人,怪可怜的。他要是抓进去了……要不,你把欠他的钱,给他家里人吧。
志哥低低地说,小满……
老板有些发愣,身子陷进他的老板椅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人有些发毛。一边笑,一边说,好小子,好小子。
突然脸一沉﹐对旁边的人说,就照他说的做。
这时候门开了,李队灰头土脸地走进来。昨天他跟老林值班,两人赛着喝,到后半夜都醉得不成样子,电话响也没听见。
老板走到他跟前,很和气地看他一眼,然后说:酒醒了?
李队埋下头,没有话。
老板一个巴掌扇过去。
一巴掌扇得这胖子一个趔趄。
老板的声音变得冰凉冰凉的:再有下次,不是场子执笠[1],就是你滚蛋。
晚上,志哥叫人给我送了台真的电视来﹐说是老板奖给我的。说正好晚上有香港的回归仪式看。电视是卡拉OK包厢换下来的﹐比李艳家的那个还大还清楚。我一个一个台看,心里欢喜得不得了。
我看着看着,心里想,得给阿琼姐打个电话了。
她
丁小满来电话的时候,台里只我一个人。
今天是七月一日。晚上转播香港回归仪式。欢姐说,应该没什么人来电话了。就留个人值班吧。我说,那就我吧。
香港要回归了,普天同庆。
丁小满来电话了。
我说,是你啊,在干吗?
他的声音有点儿兴奋,说,我看电视哪。
我就笑了,说,你不是天天都看电视?
他也笑了,说,这个,是真的电视呀。然后又沉默了一下,说,其实,你从来没问过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们有业务规定。如果客人不说,不允许打听客人的职业。
他突然叫起来。哎呀,原来英国男的穿裙子啊。
我笑了,想他真是大惊小怪。我说,那大概是个苏格兰人吧。
他说,姐,一会儿就交接仪式啦。你看不?
我说,我们工作时不能看电视。
他说,哦,那俺说给你听吧。电视上说是烟火表演。真好看,比俺过年时候放的钻天猴儿好看多了。
他突然又叫起来。英国兵露腚蛋子啦﹐原来穿裙子没穿裤衩儿啊﹐哈哈哈。
他兴高采烈地跟我解说,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欢乐的感觉。多年后,当我随着一种叫作“自由行”的旅行团到了香港,看见了小满在那次电话里跟我描述英国人举行降旗仪式的地方。站在和平纪念碑前,想象着大风吹过的情景,其实应该是难过的。
小满渐渐觉得有些无趣。这仪式对他来说,是很枯燥的。他问我,姐姐,香港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香港,与这个城市一河之隔。但是又远得很,陌生得很。我能想起来的,可能只是一两出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上海滩》《霍元甲》。小时候,觉得它就像外国一样。我穿的第一条牛仔裤,说是港版的。戴的第一个太阳镜,是在镇上买的,说是香港过来的走私货,被海关罚没的。中学的时候,班上男生有一阵神神花花地传一本杂志,后来给老师没收了。说是黄色刊物,是香港的《龙虎豹》。
我说,好。香港叫“东方之珠”。
他说,好,那咋一百年前,咱中国不要了呢?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他不等我回答,就又问,香港那么多外国人,是说外国话吗?
我说,说英国话,也说中国话。
小满说,姐,英国话,“电话”怎么说。
我说,telephone。
他重复了一下,舌头打着结,说不出。
我说,老早前上海也说英国话。中国人说不好,就说中国话的英国话,“电话”就叫“德律风”。
这回他轻轻爽爽地学了一次,又说了一遍。高兴起来,说,姐,俺也会说外国话了。
交接仪式是很漫长的。丁小满仍然认真而忠实地转述给我听。他说,现在是一个满脸苦相的外国人在台上说话。他是英国的王子。小满又加上了自己的观点,说,王子这么老﹐那国王不是年纪都大得不行了。等他当上了国王,还能干上几年啊?
在他看来,国王也是一种职业。
当电视里《国歌》奏响的时候,小满大声地跟着唱起来。他告诉我,他只会唱两首歌,一首是《国歌》,是陈老师教的。另一首是《信天游》。
以后,每到晚上的时候,小满就执着地给我“讲电视”。以他的理解,为我描述电视的画面﹐并且加上他自己的一些判断。电视剧里,他喜欢看的是武侠片,就给我讲《天龙八部》。他很欣赏乔峰的仗义,对他的爱情观念也很敬佩。相对而言,情种段誉在他的嘴里,简直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小混混。但是为了照顾我的趣味,他也会看一些言情剧。但是每到出现类似三角关系或者第三者出现的情节时,他就会表现出难以克制的愤怒,骂骂咧咧起来。小满的解说是事无巨细的。在电视新闻与电视剧之间,有许多的商品广告。他会跟我描述他所看到的图像,然后在末了加上一句点评:都是诓人的。
就在这讲述中,我对小满的声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依赖。
是类似对亲人的。
小满有时候说累了,就把电话话筒放在电视机旁边,让电视的声响尽可能地传进我的耳朵。这时候,我听到很小的咀嚼的声音。
我问他,你在吃东西?
他说,姐,我饿了﹐我得吃点东西垫吧垫吧。
他把话筒放在嘴边,问我,姐,听见了吗?
我笑了,听见了﹐听见你咂吧嘴了。
他说,大堂吧剩的蛋糕﹐都给我了。
我问:好吃吗?
他说,好吃。就是有点凉。姐,你会做饭么?我说,会。我做得最好的是“赛螃蟹”。
他说,姐,哪天你能做给我吃么?
我说,好。我做给你吃。
他在电话的那头无声地笑了。
这时候﹐我听见他轻轻地说,姐……你想和我过日子么?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仍然在听他吃东西的声音。还有电视的声音。一个女人在唱很悲伤的歌,声音沙哑。我知道,是一个电视剧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