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律风(第5/9页)

这时候,我听见阿琼说,很多有本事的人,命都不大好。我们广东有个康有为,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就是太有本事,后来连家都回不了。

我说,他也是出来打工的吗?

阿琼笑了,说,不是,他是个革命家。他具体做过些什么,我也不清楚。这些都是读书时候,历史老师说的,早忘了。我们广东,出了不少革命家。孙中山你知道吗?也是我们广东人。

我脸上有些发烧,因为她说的这些人名字,我都不知道。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

我就说,姐,你们家乡真好,都是出名的人。

阿琼说,我们广东出名人﹐我自己家乡倒也没出什么人。要说顺德有名的,一个是电饭煲,三角牌,全国驰名。你看武打片么,就是那个演陈真的梁小龙做广告的。还有一个是老姑婆。就是一世不结婚的女人。这个叫“自梳”,有历史,几百年了。

我心想,在俺村里,女子上了十五,媒人不上门,爹妈都急得团团转了。哪还有说敢不结婚的人呢。这两年婚姻法普及了,姑娘们当娘的日子,才缓了一缓。

我说,姐,当真不结婚么?没人管?

阿琼想一想,说,管不了吧。女人自食其力﹐有了钱,谁也管不了。我们那的自梳女,犀利的孤身一人就下南洋去了,比男人豪气。我来这儿前两年,我们镇上来了一群外国人,做什么研究课题,还去采访我们镇上的七姥。说我们顺德,是亚洲的女性主义萌发地。

我不知道啥是女性主义,但想一想,心里不是个滋味,就说,女人没个婆家,老了都没有个靠。很可怜。

那边咯咯咯地笑起来。笑过了,声音却有点冷: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头脑还这么封建。我就不想结婚,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人不是都活个自己吗?男人要是都靠得住,我们还要吃这碗饭做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觉出她有些不高兴了。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但就是说不出话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说,小朋友,你该睡觉了。我们有业务规定,我们不能挂客人的电话。你挂吧。

我放下了电话。

我没有想到,他会跟我说起这个。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七姥跟我们说过,按旧俗,自梳女不能在娘家百年归老。有些自梳女名义上嫁给一个早已死去的男人,叫作“嫁鬼”或“嫁神主”,身后事才可以在男家办理,由男家后人拜祭。有些名义上嫁给一个男人,一世不与丈夫接近,宁愿给钱替丈夫“纳妾”。死后灵牌放在夫家,不致“孤魂无主”,这叫“守清白”。

我们镇沙头鹤岭有座冰玉堂,“文革”时候给毁过一次。后来重新修了,我上去看过。摆得密密麻麻的都是自梳女的灵位,有些上面还镶着照片。不知道为什么,看这些照片,都有些苦相。眼神也是清寡的,或许因为长久没有为男人动过心了吧。

老了都没有个靠。很可怜。

我心里颤了一下,来了这城市四年,我似乎真的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动过心。不是没有男人,是没有对男人动过心。或许这样,对这份职业是好的。这么多的男人,打过来,都是假意,也可能有一两个是真情。可是,如果跟他们假戏真做﹐人也就苦死了。

我想起了上次偷偷和一个“线友”见面的情形,苦笑了一下。那时候刚刚来一年,心还没有死。

说起来,翠姑婆比我幸福,为她的男人动过心,哪怕最后是个死。

小芸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走过去,给她身上盖了件外套。这孩子,昨天跟她的小老乡男朋友在台里大吵大闹。上个月的业务记录,又是台里最低的。练普通话有什么用呢。她这火暴脾气,是得改改了。我看着她的样子,还是孩子气得很。突然又有些羡慕她。年轻真好﹐脾气都是真的。

小芸是接俞娜的班。俞娜做了半年,就嫁了人,嫁给一个煤气公司的小主管。年纪却不小,顶败了一半了。俞娜走的时候,大家抱了哭成一团。俞娜后来又回来,抱着个刚满月的小女孩,在她结婚半年后。她跟那男人分居了。欢姐说,不是不想收留她。可是这工作时间不稳定,怕苦了孩子。

要是,高中毕业那年,我嫁给那个卖蛤蜊的男人,现在也该有一儿一女了吧。舅母说我是读书把脑壳读坏了。现在想来,她好像是有一点对的。

我坐下来,点起一支烟。其实我很少抽烟,怕毁嗓子。嗓子是我们吃饭靠的东西。我的嗓子本来就不是很好,有点沙。可是,有个客人跟我说,我的声音有味道,好像台湾的歌星蔡琴。

别人抽烟,是为了解乏。我抽烟,是因为睡不着。

这一天,丁小满没有来电话。

十一点三十分到十一点五十七分接到一个叫“欧文”的听众电话,约我见面,我好言好语打发他放了电话。一点五十八分到两点五十九分接到一个王姓听众的电话,标准男中音,挺好听,带点磁性。他说要和我探讨低地战略导弹和洲际导弹基地的建设问题。这实在是有些难为我了,抱歉地请他挂了。其实,我是喜欢读书人的,就是不大喜欢他们的迂劲儿。说起来,我弟明年就从技校毕业了,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吧。三点二十三分到三点三十分接到林姓小姐电话,湖南岳阳人。她想委托声讯台介绍男朋友。称自己芳龄二十五岁,中专文化,财会毕业,一百六十二公分,月薪两千元。

他一直没有来电话。

他再来电话,是在两天后。

当时,我就着冷水,在啃一个面包。一边啃,一边拿起听筒。我听到他怯怯的声音:阿琼姐。

我心里忽然漾起一阵暖。

我说,丁小满,那天,真对不起。

他不说话,很久才说,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

我就笑了,我说,我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的命。你知道么,我小时候,有人照周易卦过我的生辰八字,我这辈子注定劳苦,婚姻不利,刑子克女,六亲少靠。

他有些急地打断我,你别信这个,命都是能破掉的。

我在心里笑了笑,又凉下来。这乡下的男孩子,有一点纯。他也许是真正关心我的。

我说,你呢,这两天还好么?

他的声音有些沮丧。俺给俺妹寄的信,给退回来了,说是地址不详。俺还指望按这个地址给家里寄钱呢。

我说,你在信里写了些什么,是重要的事么?

他想一想,也重要,也不重要。

我说,怎么个重要法,能跟姐姐说说么?

他说,我念给你听听吧。我听到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却安静下来。我说,喂。

我听到他那边笑了,笑得有些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