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10/20页)
头一次寡妇牛香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更没有跟苟文书说上一个字,就像精神错乱的人那样,长时间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发呆。
苟文书说:“无论如何你得想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
苟文书说:“这事也不能全怪你,没听人常说娃大不由娘么。”
苟文书还想说点宽慰女人的话,可是牛香却突然把被子蒙在头上了,他只好无聊地离开了。
没过两天,苟文书又悄悄地不请自来了。这次苟文书不是空着手来,他带来了一网兜水果,还有一只已经宰杀好的鸡崽——鸡是他用四节干电池从一个老乡手里换来的。进门后他就钻进牛香家的灶房里,俨然一副这家男主人的样子,不一会儿,那些锅碗刀勺就开始当当作响了,还有浓浓的一股黑烟从门缝和烟囱里草蛇样钻出来,而他自己也像被什么伤心的往事困扰着似的,泪流满面,就差放声痛哭了。大约两顿饭的工夫,苟文书笨手笨脚地盛了满满一海碗鸡骨汤,殷情地端到牛香眼前了。
寡妇牛香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优厚的礼遇。特别是,这份作为女人她从来不曾奢望过的情意,即便是个木头人也该动心了。可牛香没有去接苟文书端来的鸡汤,而是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哭声震得窗户纸扑扑乱颤,连墙角和房梁上的灰尘也落下来,掉进苟文书的眼睛里。苟文书眯着一只眼歪斜着脑袋在地上转来转去,嘴里哟哟叫着,他想把眼里飞进去的脏东西揉出来,可眼睛都弄红了,也不得要领。
牛香终于开口了。
牛香幽忧地说声:“你过来吧。”
这是几天以来,牛香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得像被粗砂纸打磨过一般。
苟文书愣了一下,像听话的娃娃那样乖乖地走到她跟前。
牛香把手举起来,轻轻地翻开了他的眼皮,然后把嘴唇靠上去,伸出柔软湿热的舌尖,在翻起的眼皮上舔了舔,又把他的眼皮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苟文书眨巴眨巴眼睛,果然干净了,不再有丝毫被磨痛的感觉。
苟文书又把桌子上的肉汤给牛香端过去说:
“你好歹吃上一点点,身子当紧呀。“
牛香实在推辞不掉,她接过去,还是没有吃。眼泪却断线的珠子样滚落到碗里。
苟文书转过身悄悄离开了,正如刚才他悄悄地进来。
就在这天深夜,牛香家少了一只耳朵、断了一根手指的两个儿娃离家出走了。这弟兄俩人在离开之前,干了一件让寡妇牛香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原谅的事——他们悄悄地摸到苟文书的房前,一个去敲门慌称娘亲找他有事,另一个伙同其他几个玩伴,埋伏在对面的一棵大树下,等苟文书开了灯走出办公室时,他们出其不意地用手里的弹弓一起朝苟文书射击。
苟文书的脸和额头顿时肿起来蒜头大小的几个青疙瘩,最惨重的是,一只眼镜片也被迎面飞来的石子敲碎了,碎玻璃渣子划破了他的上眼皮和多半个眼圈,鲜血当时就模糊了他的视线。伏击在外的人却趁这个机会,轻而易举地偷走了他心爱的自行车。
第二天黄昏,当得知了这个意外情况以后,寡妇牛香愧疚得恨不能把自己一只眼珠子抠出来。
当大伙问起她的两个儿娃的下落时,这个寡妇以斩钉截铁的口吻,咬牙切齿地回答:
“他俩不是我的娃子,你们就当我从来也没有养过那两个现世报!”
苟文书一直躺在办公室里安心养伤,他对这件事保持着罕见的沉默。
那些天里,牛香尽了一个女人应该的义务,她亲自给他送过一篮子鸡蛋,十张烫面饼,和一小瓶底云南白药——这是以前虎大给她从公社卫生所弄来的,她没舍得用完,除了前几天给那两个小祸害用过一次之外,眼下总算派上用场了——她亲自帮他涂在伤口上。她的内心也因此得到一点点安慰。
或许因为眼镜片被打碎了一只,一时又没处去修配,苟文书勉强戴着仅有一只镜片的眼镜跟牛香说话,时不时突兀地看着对方。少了镜片的那只眼睛,总是一眯一眯的,像是怕见光似的,让人感到别扭。牛香被苟文书这种奇奇怪怪的样子弄得更加羞愧难当了,在他面前她总是脸色涨红,不敢抬头正视对方。
苟文书却把牛香的心神不宁和愧欠之意,错误地理解成,那是她对自己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私情,这种隐秘的想象让他在伤口的疼痛中又感到异常兴奋。而事实上,自从那晚苟文书在寡妇牛香面前失去了一次男人的尊严之后,他就再也不能把这个从年龄上来说,至少可以给自己当大姐的女人从脑子里忘却。牛香风韵犹存的俏模样,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尤其是,她泼辣的性格和敢做敢当的那股子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更让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苟文书开始变得魂不守舍,也变得更加优柔寡断。在不知不觉中,他竟把繁琐而艰巨的救援工作全都抛在脑后了。困扰着我们羊角村的睡眠颠倒的坏习惯,现在在他看起来,已经不是迫在眉睫的重大问题了。眼下最棘手的就是他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课题。
这个戴着碎了一只镜片眼镜的男人,开始眯着一只眼睛夜以继日地想着一个寡妇了,甚至于荒唐地将上面委派他到这里主持工作,看成是前世注定的一段好姻缘。他不再跟白天的睡眠做任何无聊的抗挣,而是一味地躺在虎大的那张松木床上蒙头昏睡,以等待傍晚的清醒时刻快点来临。晚上,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样费尽心机地教大伙唱歌和跳舞了。他对自己过去的作为感到十分荒唐,他认为那不过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生命,而最值得他去想去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想方设法跟寡妇牛香接近,并博得她的一次欢心。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恋爱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一个男人的世界观,羊角村如果没有那样一个女人存在,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所以,现在在苟文书看来,以前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滑稽和愚蠢可笑,即便上面决定把整个青羊湾都交给他来掌管,他也毫不稀罕了。终归到底一句话,他如今已心有所属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内心里满当当的,哪怕一丁点多余的东西都盛不下了。
又过了一阵子,寡妇牛香私下里通过苟文书,从我们村的场院里借来一大板车稻草,整整齐齐地垛在院墙旁边。然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开始一门心思地为集体编织起草绳子,挣那些可怜巴巴的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