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9/20页)
井台四周都是人们早晨打水时撒下水痕,看上去斑斑驳驳的一大圈。有一只公用的水桶,孤零零地放在石头砌成的井台边上,桶的提把上拴着一根粗麻绳,绳子很长,曲曲弯弯地在桶旁扭成一堆。串串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提一桶水回去。不提水的时候,她很少来井边的。
串串站在井台边,离井口很近。井深得很,往里看,觉得深不可测,里面像有一面小圆镜子,一晃一晃的闪亮。串串探身屏气往下看了两眼,水面上有半个人,脸很小,扎着两只黑油油的羊角辫子,刘海儿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串串眼前一晕,急忙离开井台。但心里一直有种不着不落的感觉。她又转过身,再次回到井口前,弯腰提起那只空水桶,想了想,咚地一下,就将水桶抛进井口里去了,地上的麻绳跟着迅速往里爬去,爬得蛇样快,然后听到窟通一声响,水桶沉下去了。串串两只手交替着使劲,一下一下往上收着绳子。
最后提上来多半桶水,串串毫不犹豫地拿手掬了一捧,嘴挨上去喝。
水清凉爽口。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这让她觉得安心了许多。
串串又捧着喝了一口,觉得一颗心终于由嗓子眼咽进肚子里去了。
串串还没离开井台,就听见村里那群娃娃不知从哪里又钻出来,叫嚣着再度朝她这边扑来。串串急忙寻一条小道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这条路可以通向村外,穿过田野,去往另一个村庄——可以到达我们羊角村。
串串很早就明白了惹不起躲得起的老理。
可是,串串却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把糜子找回来。
就在牛香遭遇了她一生中最致命的精神打击的时候,苟文书代表组织,亲自登门慰问了我们羊角村这个著名的寡妇两次。而这之前,苟文书也象征性地走访了虎大家,同样,对我们村的两个年幼的受害者及其家属,表示了他最最沉痛的惋惜之情,虎大老婆感动得恨不得跪下来冲他磕响头呢。
那天晚上,寡妇牛香花了掘地三尺的力气,终于在我们村打麦场的一只柴垛下的洞子里,亲手抓到了一直躲藏在里面的两个不敢回家的儿娃。其实是,另外两个小一点的家伙并没有直接参与(客观上他们还不具备干那种事的条件,否则也无一例外),他们只是躲在一旁帮着哥哥们望风放哨,事发后两个小家伙被女娃娃们绝望的哭号声吓得尿了裤子,是他们主动找到了正在村子里不停疯跑的娘亲,并向她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他俩想以此将功赎罪,争取娘亲的宽大处理。
干下坏事的两个儿娃,被自己的娘亲从柴洞子里狗崽样一条一条薅出来,他们浑身瑟瑟发抖,始终不敢抬头看娘亲一眼。那时,牛香已处在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捏在她手里的那把切菜刀像一面银白色的旗子,扑剌剌乱抖乱颤,刀光在夜空中打着亮闪,吓得围观者不敢断然靠近。后来在娘亲的强迫下,两个娃子终于跪在牛香面前,但是他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有围观的人也都不知道,寡妇牛香将会做出什么来。
牛香一把揪住了大娃子的左耳朵。那片耳朵热乎乎的,像是刚从开水锅里捞出来的。牛香死死揪住它,热泪横流,接着她把眼睛一闭,心一狠,猛然手起刀落,那片热乎乎的耳朵比刚才更热了,热得烫手,一股甜丝丝的血水飞溅到牛香湿漉漉的脸上,血水泪水顿时欢快地奔流而下。大娃子发出一声杀猪样嚎叫,然后扑倒在地,哭爹喊娘,蹬腿踢脚,痛不欲生。
牛香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又去揪住二娃子的右耳。二娃子早已吓得半死,屎尿淌了一裤裆,臭气熏天。他拼命挣扎,磕头撞地连连求饶,两手紧抱娘亲的大腿不肯放松。牛香冷静得可怕,她乘机将刚刚割下的那片耳朵塞进自己的裤兜里,手上满是鲜血,菜刀红通通的更像一面旗子了,她的裤兜也湿透了,仿佛有只青蛙在里面一撑一跳的用力喷血。牛香安静地在二娃子面前蹲下来,这时,她已不再那么疯狂,相反平添了几分理智。
“你过来,娘不割你的耳朵,别怕!”牛香说着便松开了二娃子的那只右耳。“娘割了你哥的耳朵,就不能再割你的耳朵了,你把头抬起来让娘好好看看吧。”
二娃子依旧战栗不止,但眼神里有了一丝获救前的感激。
牛香伸出一只手,不无深情地去摸他的脸,二娃子立刻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然后就不再躲闪了,仿佛危险已经消除了,他心甘情愿地让娘亲一下一下摸着,端详他那张因为恐惧而抽搐的脸。
牛香压低声音说:“娘最疼你了,你小时候多乖呀,啥事都不让娘操心,手还巧得很,你用纸胡乱叠个啥就像啥。”
说话的时候,牛香的眼泪一直在默默地往下淌着,她的手从二娃子的脸上摸到脖子摸到肩膀头,又摸到他的右手上,最后手指停留在他的一根小拇指上。她把二娃子的那根小拇指拉过来,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好像那根手指是用金子做成的,然后又轻轻地挨在嘴唇边亲吻着。二娃子也感受到了从娘亲口鼻里涌出来的一股股热气,忏悔的眼水更加汹涌澎湃起来。
“我错了娘我错了……娘我对不住你……娘……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娘!”
然而,一切都迟了。牛香猛然间不露声色地一口咬住了二娃子的那根细嫩的小拇指。二娃子凄厉的叫声再次响彻黑夜。牛香满嘴都是血。血像是从她的喉咙深处从她的心脏里涌上来的。她依旧死死抓住二娃子的那只手不放,她猛地一扭脸,咬在她牙齿中间的那截手指跟二娃子的手完全脱离了,肉丝在空中拉出一条红色的弧线。二娃子霎时缩成一只鲜红皮球,在地上翻滚哀号不止。
牛香终于泄气地跌坐在地上,如同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她把断指从嘴里慢慢吐出来,在自己的衣服上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像擦一枚珍藏多年的戒指。擦干净之后,她把它也装进另一只裤兜里去。断指在里面一抠一抓地挠动着,就像娃娃们小时侯总爱把手指悄悄伸进她的裤兜里想找好吃头。
那晚,大伙真正见识了寡妇牛香惩罚逆子们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一个个吓得面如土灰,全无血色。有人挑起大拇指夸赞牛香做得好,也有人认为是大梁不正才会下梁歪的。牛香跟虎大家的冤怨,充其量只算打个平手,一报还一报。
只有苟文书不这么看问题。苟文书学过马列,懂得一些辩证法,他会用客观的眼光看待一个人和一件事,特别是一个身心俱焚万念皆灰的女人。苟文书对寡妇牛香大义灭亲的做法赞叹不已,同时,又对她生活的种种不幸表现出罕见的同情与关怀。这一点大伙从他先后几次上门慰问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