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11/20页)

她通常是,头天把那些整齐的稻草用水浸泡好,再盖上湿麻袋焐一整天,第二天傍晚就着手编织了。整个晚上,她的手都在不停地搓啊搓的,好像她一生下来就跪在地上搓着这种粗糙的草绳子。

那些粗砺的稻草芒一刻不停地戳刺着她的双手,手心手背尽是血绺子,搓好的草绳子上,留下了斑斑血迹,看了就会叫人觉得触目惊心,而她自己却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喊过一次疼。也许,恰恰是这种疼痛的滋味,会让她的感到充实和好受一些,从而淡忘家门的种种不幸,包括一双儿娃的出走。

从这一天起,直到后来被我们村的一伙年轻人硬拉出去,寡妇牛香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只剩下两个娃娃的家院。牛香一刻不停地在家看管着剩下的这俩儿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想要出门去,都得经过她的同意,而且限定多长时间必须赶回来,回来以后还得如实地向她汇报出门干了哪些事、跟什么人在一起耍过、有没有胡说八道、有没有欺负别的娃娃,特别是那些女娃儿。

她再三叮嘱他们俩要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如果一旦让她发现他们敢对别人扯一次谎、做一次坏事,从今往后休想再离开这个家半步。还有,她绝对不让娃娃以任何借口再提起那两个坏蛋,她不止一次地告戒他们,那两个下三滥早就死了。

每当夜幕降临,牛香端坐在门槛上搓草绳子的时候,她的胸前总是戴着那枚虎大曾经送给她的领袖像章。在昏暗的灯光底下,像章红艳艳的,像一朵娇艳的花儿在那里静静绽放。女人戴花除了自己喜欢,更大程度上是要给别人看的。这也许只是男人的想法。男人的想法有时候也比较简单。而简单的想法往往会把事情弄糟的。

苟文书时不时会过来,看搓好的草绳子堆得老高了,就派个人来点清数目登记在册,然后拉回队上去储存。偶尔,她也会留他在家里吃顿便饭,想方设法给他弄点好吃的,给他补补身子。他来的时候,也会随身装个什么东西送给她或娃娃,一般,她都会欣然接受的。而这个破碎的家庭,也因此多出了一丝别样的温情。

立过秋,头一场雨便没头没尾地飘起来,漫漶不绝的雨水把我们的村子弄得像一座将要塌陷的潮湿的坟茔,每个人的脸上都阴沉沉的。

这天晚上,苟文书又冒雨来了。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男人浑身湿乎乎的,跟刚从池塘里游出来似的神情呆滞,他的袖口和裤脚不停地往下滴着雨水,他站过的地方很快就变成一片汪洋了。见到牛香后还没说一句话,他就啊嘁啊嘁地接连打了一串响亮的喷嚏。

牛香从清冷的空气中闻到了雨水的咸味,和树叶即将枯黄时的苦涩气息,这种气味让人感到无比伤感和失落。但她没有停止手里的活,一根搓了一半的草绳子,蛇一样在她的腿面上滋滋翻滚。

苟文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说:

“你能听我说句话吗?”

牛香把手边的一条擦汗用的毛巾递给他。

“你说吧,我听着呢。”

苟文书接过毛巾,不过,他没有用它来擦脸,而是凑在鼻孔前轻轻嗅着。毛巾上的那种独特的气味,同样让他感到激动不已。

“我快疯了,我真想离开这!”苟文书情绪很不稳定,眼神犹犹豫豫。“这个鬼地方我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牛香手里的活稍微停了一下,然后又吱吱地搓起来。一条草蛇在他们之间翻滚跳跃着,好像随时会冲到院子外面。

“要是真的想好了,那你就走吧!你本来就不应该来我们这里的。”

苟文书欲言又止,他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轻松。他就犹犹豫豫走到牛香跟前,像极了一条卑微而落魄的看家狗,突然蹲下来,一把抓住了牛香的手,然后拿起来借着灯光仔仔细细地看着。

牛香一惊,说:“手有啥好看的!”她就想抽回来,可他抓得很牢很牢,根本不可能抽出来。苟文书盯着牛香的眼睛,又看看那双潮湿而又皴涩的手,以及手心手背上密密麻麻的血道道。他终于忍不住了,动情地打量着她的脸:

“你别搓了,我求求你,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我看着心里难过啊。”

牛香抿了抿嘴唇,又用牙齿紧紧咬住,像是怕心里会有什么东西随时流淌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平静地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个人一个命,我早认了,我夜夜搓着这些草绳子,心里反倒踏实了,白天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啥也不想了。”

苟文书不再说话,他觉得她说的话是很有哲理的。于是,他又执拗地抓过牛香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脸上,按得牛香手指都生疼了,也把他的脸按扁了按瘦了,使他看上去更阴郁更消沉了些。

牛香说:“别这样,千万别这样,娃娃看见了不好。”

说着,极力将手缩回来,却没有再去搓那根草绳子。

“我知道,我根本就不配跟你在一起。”

苟文书说完慢慢地站起来,破天荒地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半盒工字牌纸烟,颤颤地抽出一根塞在嘴,又在兜里摸洋火,半天也没摸着。牛香起身给他找来洋火,帮他点烟。烟有些潮了,划了两根洋火才勉强点着。苟文书靠墙站着吸烟,看样子他不怎么会吸,刚吸两口就呛得咳嗽起来,脸也涨得通红,眼泪哗哗的样子。

牛香一直看着他,觉得他比刚来的时候至少瘦去了一半,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窝,下巴颏跟镰刀头一样尖,皮肤倒是阴白了,脸色惨惨的,像害了一场大病。他终于抽完了那根烟,中间至少咳嗽了十几次。他把烟头用鞋底碾灭,突然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再次站到她面前了,还想抓她的手,这次她没让抓。

牛香听见他心跳的声音。牛香也听到了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牛香还听见他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那些事仿佛年代遥远,牛香听着听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淌下来了。

牛香抬起头看着他说:“你别再说了,你再说这种瓜话(傻话)我该生气了。”后来牛香又对他说:

“我一直觉得,你就像我娘家的叔伯弟弟。”

说完这些,牛香的心就不再怦怦跳了。

苟文书的心跳声再也听不见了。

外面,秋雨下得连连绵绵的,雨点一阵疾一阵缓,不时地扑打在潮湿的窗户纸上,声音发闷。

牛香又开始低着头吱吱地搓起草绳子来。苟文书什么时间离开的,她一点儿也不清楚。搓到当晚的第五十九根绳子的时候,她感到腰酸背痛,手指发麻,想起身回里屋歇一会儿再接着搓(她每天晚上要求自己必须搓够一百根草绳子)。可事与愿违,她刚站起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子发麻,腿脚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晕倒在脚下的那堆潮湿的稻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