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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队长(第13/20页)

秀明一直不停地往坑里填土,汗水顺着脚脖子流进了两只鞋壳里,走动的时候哗哗作响,可所做的依旧毫无功效,而且,那只坑看上去越来越像一只无底洞了。后来,秀明不得不终止了这项没有意义的劳动。她也开始怀疑这只突兀的深坑也许一直通向阎王爷那里去了。想到阎王之类的东西,她就恐惧地不住打颤,眼皮子不停乱跳,心儿仿佛都快飞出去了。其实以前她并不迷信,她坚信世上没有鬼魂这些东西,可此刻她发现自己变得如此脆弱和胆怯了。

秀明已经显得十分疲倦和狼狈,但她依旧在不停地忙碌着。狭窄的鸡窝里同样汪满了雨水,十几只鸡都漂浮在水面上,脖子抻得老长,跟鸭子一样。有三只大约在白天里已经被大雨淹死了,尸体静静地漂动着,却看不见脑袋和鸡冠具体在什么地方。漂在水面上的还有十几个鸡蛋,白花花的一片,看上去很像是煮在一口大锅里的荷包蛋。有几只凸眼圆腹的老鼠正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见了人也没有丝毫的畏惧。它们的水性好极了,它们一边游着一边敏捷地去逐食漂在水面上的那些谷子。

这时,秀明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忙糊涂了,竟把这一天里最当紧的一件事情给忘掉了。自从秀明把那只装着婆婆骨头灰的黑陶罐抱回家以后,每天傍晚睡醒以后,她都要恭恭敬敬在婆婆的灵前上一炷香,磕三个头,有时候她还会很虔诚地吃上两顿素饭。秀明这样做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吃素和烧香似乎成了她生活的新内容。她的生活和内心都因此变得平静起来了,虽然一切寡淡得近乎无味,但这种平静的生活至少可以为她提供一份祈祝的心境——心诚则灵。

秀明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她几乎忘记了过去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只是混混沌沌活着。事实上,秀明被虎大他们拉出去大小开过几次会以后,她整个人的精神就瘫软了,那种软弱完全来自骨头缝里。她时时感觉到自己的脊梁中间突然就少去了一节致命的骨头,整个人变得不再坚强,她的身体只是勉强地支撑着,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来。她害怕这样下去自己终究要跨掉的,而且,永远也别想再爬起来了。

从场院散工回来,家里的狗就不见了。其实,秀明并没有下地去干活。苟文书一连好些天也没有再敲过钟。大伙睡醒以后,只是象征性地去场院那里转一圈。苟文书连面也不肯露,不知道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干些什么。又赶上这样的连雨天,大伙在场院上彼此打个招呼,说几句闲淡话,也就各自散了。

秀明这才想起来,出门的时候狗确实还拴在门口的树下,自己竟忘了把它拉出家来。现在狗跑得没了踪影,连拴狗的那根绳子也被带走了。秀明扯着嗓子叫狗。她的喊声划过湿漉漉的树叶,那些枯了的叶子就簌簌地落下来。她整个人一下子就跌落到了过去的某个片段中,冥冥中觉得一切厄运似乎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那天红亮不见了,她也是这么慌张,也是这样在村子周围和田埂上一路奔跑着。而且,那个时候她的喊叫也是这么的杂乱无序,可她终究没有把红亮喊回来。惟一不同的是,那阵子是腊月天,刚下过雪,外面天寒地冻的。

雨后的村路上,似乎没有几个人愿意出来走动。路旁高高矮矮的院墙都一味地深沉,被雨泡塌的地方别别扭扭的样子,连日的暴雨把道路冲得坑坑洼洼,一时不能分辨路在什么地方,到处都呈现出破败与邋遢的迹像。只有几棵年代久远的老树,突然跟换了衣裳似的崭新着,有些扎眼。树头都一律低垂着,带点鬼魅地思谋着什么。一路上,秀明至少跌倒二十几回,浑身上下都在往下淌着泥水,她几乎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就是没有自家狗的下落。

秀明从宽阔的玉米地里穿过去,玉米沟里的杂草葳蕤丛生,草叶上的雨水透射出一些冰凉的气质;秀明从杂草丛里踟躇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去,这里什么也没有,她开始无限地失望和迷惘起来。她原以为狗会跑到这里来找野鸭子呱呱鸡之类的东西吃,她猜想着它必定在这里等着她呢,可她完全想错了。再往前面走就是无边无际的水田,稻子原本已泛着金黄了,可是连日不断的秋雨打湿了这片饱满和喜悦,使得眼前的一切变得苍凉而又悲壮,好像果实很快就要陷落到泥土的最深处去了。

秀明站在秋天被雨泡湿的土地上,她感到身体突然轻得像一片玉米叶,随时都会被风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去漂泊。可是,到处都没有秀明要寻找的狗。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到处是雨水汪洋。到处潮湿而又斑驳。到处在无望地期待着死亡。到处都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到处都是耳朵和嘴巴在无声地蠕动。到处有人在窃窃私语。到处是狡猾的狼脸和凄厉的嗥叫声。到处都有青蛙蹦来蹦去的潮湿的痕迹。到处都能看见红亮奔跑着的瘦小身影,只是,那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微不足道,最终幻化成天地之间的一个虚点,然后在秀明眼窝深处又凝聚成一颗清亮的水滴,顺着面颊逶迤而下,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天地悄然缝合了。

后来,秀明像一只空壳似的飘回家,又静静地落在炕上,就像她已经在这里躺了几十年,身心完全憔悴了。只有院门始终有所期待地在风雨中敞开着。天色黑沉下来,院里突然传来一记很沉闷地坠落声,仿佛是什么重物突然从天而降。秀明迟疑了一下,便有些喜出望外地跑出屋外。果然,有一摊黑物神秘地匍匐在地上。走到近前,秀明才看清楚,那竟是一只被割下来的狗头趴在地上,颜面活生生的,露出一只张得很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她,连接着脖颈的位置血肉模糊,一些奇瑰的乌血的亮斑正一闪一闪。

她发现在狗头的旁边,是用草绳子捆绑在一起的四只狗爪子,它们被紧紧束缚着,但依然显示出某种旺盛的精力,似乎随时都会挣脱绳子,并拼命奔跑起来。她朝四下里看了又看,不知狗的身体跑到哪里去了。秀明立时感到一阵晕眩和恶心,她被一股溷浊的畜尸气味包围着,六脏五腑快要冲出体外。秀明哆嗦着,想伸出手去摸摸自家的狗,却显得慌张而又徒劳,整个人一下子竟扑倒在那只狗头上了。与此同时,地上的狗头像是被秀明压痛了似的,立刻声音细小地哎哟了一声。

接着,秀明又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从很低的位置挤出来。

“秀明你快起来呀,你压疼我了!”

秀明闻声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稳了稳神,朝四周看,什么也没有的。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差了,就木然地转身,失魂落魄地慢慢朝屋子里走。可是,秀明还没走两步,又听见身后像是谁在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