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15/20页)
突然,虎大老婆从人群中钻出来,她老母猪那样一拱一拱地,跟着她钻出来的还有虎大的几个丫头——其中两个年纪小一些的,不久前刚被寡妇牛香家的娃子们糟蹋过,但现在早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崽娃们一般都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她们也猪娃子般乱哄哄地扑过来,不顾民兵们的严厉威慑,一股脑围着虎大放声哭号,好像虎大已经咽气了,她们是来给爹收尸的。有人注意到,虎大眼眶里似乎也含了泪,但虎大没有让那眼泪掉下来。虎大不会轻易流眼泪的。流泪不是虎大的个性。虎大冲老婆娃娃们吼叫:
“你们号丧个球!都给我站起来滚回家去,爷们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虎大吼完又冲围观的人群扫了一眼。他那目光里像是藏着看不见的锋利无比的钩刺,稍微躲闪不及,便被刮刺到皮肤。大伙立时觉得脸面上火辣辣地灼疼,又像是被虎大猛地挥手扇了嘴巴子,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心里惶惶不安。虎大慢慢地收回目光,接着又冲在场的人说:
“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扯到你们哪一个!割断脖子不过碗大个疤瘌!”
大伙听了又是一阵骚动,再次朝后退却数步,生怕割断脖子的热血会喷洒到自己脸上,带来难以想象的晦气。此时,矮胖子朱队长已经阔步走进苟文书的办公室里,随后那扇房门阴谋地紧闭了好大一会儿。另外几个民兵依旧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监押着虎大。他们把手里的家伙对准前面的人群,捂着口罩的嘴里不时地嘟嘟囔囔,没有人能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估摸大概意思是让人群往后靠,再往后靠,好像他们面对的是一大群得了瘟疫而又无药可医的牲口。
这当间,苟文书正在跟矮胖子朱队长进行最后一番细致入微的交涉。其实,这种交涉主要是由朱队长唱独角戏,他先代表上面来发号施令,他还神态怒而不威地当面递交了一份《关于羊角村生产队干部任免的最新决定》。但是整个过程中,朱队长始终戴着口罩,说话声呜里哇啦地模糊不清,就像一条挨了主人教训却又不能大喊大叫的看门狗。在这份文件里,虎大的职务被彻底罢免掉了,而由苟文书全权接任其职。按理说,苟文书应该欢天喜地才对,可他似乎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相反,苟文书很平静地把文件看完,又很平静地将文件搁在眼前的桌子上。
苟文书一改原先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转过脸木然地对朱队长说:
“上面肯定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确确实实想调回去工作,这个决定我实在不能接受。”
朱队长努力睁大双眼——但他的眼睛即便再用力也只有黑豆粒那么大,努力在他的双瞳里显然是徒劳的——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
“同志,你最好考虑清楚——这可是上面的重大决定哟!”
苟文书沉默了一下,他的回答同样条理清晰不紧不慢:
“我当然知道是上面的决定,可我真的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把我放在这儿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希望领导们能慎重考虑我的工作安排。”
这回轮到朱队长无话可说了,但他的黑眼珠子却始终在狡猾地转动。
“我会把你的意思捎回去的!”朱队长用一根大拇指敝帚自珍地轮番刮着他那两撇胡子。接着又说:
“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解决虎大的问题吧,免得夜长梦多啊!”
苟文书不置可否地抬起眼,一声不响地凝望着窗外那片骚动的人头。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他才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觉得这种事情应该由公安和派出所的同志出面解决才对,咱们没资格这么干的。”
“你他娘的是不是还没睡醒呢,你说的那帮龟孙子早八辈子就完蛋了,他们让群众赶下了历史的舞台,现在是人民群众当家作主的时候!”
朱队长已经急不可耐地站起身,他伸手拿过自己立在桌边的步枪。
“时候不早了,别扯淡了,我们还得赶回去复命呢!”朱队长谨慎地朝窗外看了看。“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我们不能久留啊!”
苟文书无奈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朱队长已经推开门率先走出了房子,暮色中攒动着黑压压的东西,像一群不安的毒蜂随时会朝他俩扑上来。苟文书心里一阵发虚。自从他奉命到我们羊角村工作以后,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庞大的阵势。往出走的时候,他的小腿肚子不由地一阵乱颤。
事实很快就证明,有不少于三分之二的村民坚决反对在我们羊角村枪毙虎大。理由苟文书事先也能想到,但他没有料到大伙的情绪会如此高涨。我们村里一大批人对虎大的敌视和仇恨,远远不及大伙坚决维护羊角村从来没有公开枪毙过一个犯人或是一条狗的事实。
当朱队长当众宣布了上面的决定时,大伙一下子就躁动起来,人群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立刻冲到最前面替虎大喊冤叫屈,他们口口声声叫嚷着,虎大过去给我们村立下过赫赫战功,没有虎大就没有大伙的今天;更重要的是,在我们羊角村枪杀一个人是史无前例的,这种事情即使在战乱年月也很少见,大伙无不担心虎大的鲜血会玷污土地爷的清白,从而造成类似粮食减产女人不孕和其他不可预测的灾难;人们还普遍认为,射击虎大的枪声,会给我们这个小村子带来永久而又不祥的征兆;也有人根本不愿意动任何脑筋,只是顺手抄起场院里的木棍和砖头,跃跃欲试地扑到前面来,但面对民兵们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时,他们还是不无胆怯地畏缩和停滞不前了。
而在场的女人里,有一多半都为这个突兀的决定感到震惊了。她们中很多人过去都跟虎大有过一腿的,有的大概是正在玉米沟里猫着腰薅草时,让虎大突然从后面跑来,按倒在地强行占了便宜,此刻却完全忘记了过去受过的耻辱,一股脑地回想虎大的种种好处,想到虎大睡了她们之后,又总是暗渡陈仓地多分给了她们一些粮食,使她们的儿娃不至于饿死。如今一旦想到,虎大就要被民兵拉去挨枪子了,她们就伤心得想死,俗话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虎大若是没了,她们像是会统统变成可悲而又可怜的寡妇——如果可能的话,她们甘愿替虎大受刑。在我们村这些女人看来,虎大即便有罪,也绝不是十恶不赦的那类。所以,一时间女人们的哭号铺天盖地而来,而哗哗流出的泪水比此刻天空中落下的绵绵秋雨还要汹涌;男人们当然不会轻易为虎大落下一滴泪,可他们的身上也被旁边站着的痛哭的女人弄得湿漉漉的,心里同样感到非常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