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7/20页)
这次,牛香没有放开跑。她故意加快脚步紧走一会儿,突然一拧身朝后看。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路上青白白的,有冷冷的一片月光在上面晃动,路像羊肠子一样往前延伸。两旁的树都呆头呆脑,螃蟹爪子一样在青灰色的夜空中伸展开粗粗细细的黑色枝条。牛香不由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了,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哪来的什么东西跟在身后?分明都是心理作用。
但是,奇怪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为一不留神,牛香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身子趔趄着软软地倒在地上。她在地上趴了一下,就果断地翻身坐起来,摸一摸身上,哪点也不痛,刚才摔得一点儿也不重。可手心里却有种凉丝丝黏糊糊的感觉,拿到眼睛跟前,借着从树梢上倾泻下来的月光仔细一瞧,两只手掌上都沾上了发黑发亮的一层东西,再凑近鼻孔一闻,天神啊!血,腥蚝蚝甜腻腻的血腥味,一下子爬进她鼻孔里。
牛香感到非常奇怪,自己明明哪也没摔疼,怎么会有血呢?正想着,就听见地上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这次,牛香真的快给吓懵过去了。她来不及细想,赶紧拔腿就要跑开。可她一点儿也跑不动,两只腿脚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似的,情急中一低头,却见脚下躺着一摊软乎乎的东西,缩成一个圆团,像是刚从一只咸菜坛子里捞出来的。过了一会儿,地上的东西才慢慢地舒展开了,竟是一个人,手脚在微微动着,脸朝下,看不清是谁,只是觉得有一双若有若无的手拽着自己的脚脖子。
牛香反倒镇静下来。这至少说明刚才绊倒自己的并不是什么石头砖块,也不是什么怕人的东西,而是这个横卧在路上的可怜的人儿,自己手掌心粘到的血也就有了出处。牛香不再多想,赶快蹲下来把趴地上的人给搀扶起来。直到这时,牛香才知道地上的人原来是个老婆子,头发也灰白了,瘦削的脸颊和皱巴巴的额头上有发黑发亮的一层血迹,血把脸面污染得无法辨认了。看来也是刚刚摔倒不长时间,血还滴滴答答往下流呢。
牛香朝四周看了一下,就从容地把老婆子扶到了路边,让她背靠着一棵树,慢慢坐下来,自己就地从路上掬来一捧黄土面,把里面的柴草颗粒拣出来,给老婆子轻轻地敷到摔破的额头上。血顿时就止住了。老婆子又呻唤了一阵,才慢慢地睁开眼来。等她一开口说话,牛香才终于听出来,她就是死了没多久的秀明的婆婆。
不可思议的是,牛香竟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仿佛她们俩事先约好了今晚要在这里见上一面似的,她热切地握住老婆子的手——那只手还温热着,但皮肤变得跟刚刚晾干的玉米皮一样又薄又脆,皱褶间生出青褐色的老茧。牛香的目光始终带着对亡人的敬畏和无限的愧疚落在老人的脸上。老婆子也伸出另一只手爱惜地搭在牛香手上,眼神里充满了慈祥和感激的光芒。这样一来,她们俩的四只手就完全重叠在一起,显得亲密无间。
秀明的婆婆说:“今儿是十五,月亮圆溜溜的,他们让我回来再看上最后一眼,看完了就回去。”
牛香静静地听着,觉得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就像远嫁多年的闺女突然回到娘家,守在老娘亲膝下聆听老人絮絮叨叨唠着家常。
秀明婆婆说:“我的阳寿还没尽呢,他们说我应该活到八十四岁才对,可我那老头子非要催着让我过去,说他一个人在那边孤得很。我走那天刚好七十三,是个硬槛儿。我今儿回来是想把自己剩下的十年阳寿给这边的人留下,我带在身上就糟蹋了,怪可惜的,我都想好了,谁把我这老不死的从地上扶起来,我就给谁。”
牛香不无惭愧地说:“那我可不能要,你还是留给秀明吧。”
秀明婆婆叹了口气:“唉,凡事都要讲个缘分,秀明那娃娃命薄,天造下是受苦受难的,多十年阳寿就要多遭十年罪,我老婆子不忍心呀。”
牛香说:“反正我是万万不能收的,要么你老还是留给广种兄弟。”
秀明婆婆笑了,露出被岁月磨得发光发黄的稀疏的牙齿。牛香感到非常惊讶,她一直不知道原来亡人也是会张嘴笑的,在这以前她固执地认为死去人总是板着青面孔,不苟言笑,怪怵人的,可事实并非如此。
秀明婆婆摸着她的手说:“傻闺女,这都由不得你跟我啊,命里该有的东西谁都抢不走哟。”然后她又摇摇头说,“我家广种也是做了孽的,险险一把火把自己的女人烧死了,这笔账迟早都要算的,人在阳世干得好事坏事,阎王爷那里尽都有数。我把自己这十年阳寿舍散掉,兴许还能给我家广种恕恕罪过哩。”
牛香听了,才知道那年腊月里红亮家的火是广种放下的,越发感到好奇了,就说:“你老走了以后村里尽出怪事哟,吓得人连个囫囵觉也睡不好。”哪知秀明婆婆却说:“那头正好是白天歇缓,一到夜里才把大伙放出来走动走动,这外面孽障气太重了,羊角村里又没个正经人能镇得住邪,才弄成现今这个样子。”
牛香听得云里雾里的,她心里就想顺便问一问虎大的事。可她突然发觉自己一直握着的秀明婆婆的手早没了,空余下自己的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却毫无知觉。而她刚才说过的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了。她急忙把两只手拿到眼前,一看,手掌心里空无一物,连刚才粘上去的血迹也不翼而飞。
正在牛香恍恍惚惚发愣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又是一声,听起来异常凄惨,是声嘶力竭的那种。这些突兀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宁静的夜空撕出一道深深的难以弥补的伤口。冷月光恰好透过树梢,不怀好意地射下来,牛香的脸色灰惨惨的难看,她慌忙回过神,急冲冲往家跑。
回到家半顿饭的工夫,院门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杂沓而密集的脚步和吵闹声。她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去,就见虎大的老婆裹挟着一阵旋风饿狼样闯进家来。随即,虎大老婆像只发了疯的母狗张着嘴扑上来咬牛香,抓牛香的头发,撕她的嘴角,还拧她的耳朵。
虎大老婆大声哭喊着:
“娼妇!不要脸的小娼妇,老娘今儿跟你拼命了!”
牛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在躲闪中招架着。
虎大老婆说:“你让你的龟贼娃子干的好事哟!”
牛香还是被蒙在鼓里,头皮让对方扯得生疼,一只鼻孔溢出血来。
虎大老婆说:“可怜我好端端的一双闺女呀,全被你家的小畜生糟蹋了……老娘豁出去了,今儿我不想活了!”
牛香脑子里瞬间掠过一个闪念,她猛地想到刚才在回家路上听到那两声尖叫。她趁对方再一次扑过来的时候躲出屋外。院子里竟然有两个小丫头,一个蹲着,一个站着,都呜呜不迭地猫娃子样哭。这时,虎大老婆也紧跟着撵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