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10/15页)

这天晌午,秀明正要出门给红亮送饭去,有两个小丫头哭哭啼啼上门找她来了。原来是虎大家最小的两个女娃,其中一个是过去秀明班上的女学生。秀明打开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这两个可怜的小丫头跪在地上,她们俩像一对孤单的哑女,惟独眼睛猩红,鼓鼓地外出凸着,完全像没有眼皮的鱼那样懵懂和胆怯。她才知道,这些日子村里那种连天连夜的哭声,就是从虎大家传来的。因为她们的娘亲一天比一天不正常,这姐妹俩哭得时间太久了,快把眼睛哭坏了。

秀明只好叫串串替她把饭给红亮送过去,并再三叮嘱串串要好好跟红亮说,劝他一定要吃点东西。串串愣了一下,就端着饭碗迈开细碎的脚步出门了。秀明这才跟两个小丫头去了虎大家。一进虎大家的院子,秀明完全傻眼了!这个家简直比猪窝还要脏,到处都乱七八糟邋里邋遢的,所有的物品和家具都离开了它们原来的位置。

秀明在窗台上看到了揉成一团的两条花裤衩,在饭桌上看到了一只袜子和一只掉底儿的鞋,在灶台上看到了一把铁锹和半截砖头,在炕上看到了一摊粪便,而在水桶里看到了一双脏兮兮的旧雨鞋,上面沾满了泥浆……总之,一切都悄无声息,却又不可思议。

秀明跟着两个小丫头在屋里屋外找了好半天,最后才在空荡荡的鸡窝里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虎大老婆,她的浑身上下都沾着干巴巴的鸡粪,她乱糟糟的头发丛里尽是柴草和鸡毛,嘴角却露出愚蠢的微笑,好像她是在刻意藏起来,好让别人来找着玩的。事实上,自从那天晚上红亮手里拿着刀子来过一次以后,这个女人就被没完没了的噩梦缠绕住了,她再也没有正常过一秒钟。

秀明一纵身跳进鸡窝里,她想把虎大老婆从地上搀起来,弄回屋里去,没想到她刚一接近这个胖女人,就被对方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后,虎大老婆朝秀明很妩媚地笑了笑,秀明听见她像是在背诵一句顺口溜似的不停叨叨:“你们谁也别想逮住我……我是一只老母鸡……咯咯哒……我要飞走喽!”然后,她又迅速地朝鸡窝里的那只更小的窝棚(这是过去鸡们宿夜的地方)里钻进去,好像她真的变成了一只鸡。

可是,问题很快出现了,虎大老婆的上半个身子艰难地塞进了那只小洞口,她的屁股太大了,死死地卡在洞口处,怎么也进不去了。秀明就跟两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商量,她们想一起用力,从后面把卡在洞口的人拉出去。可是,最终,却将对方的裤子刺啦一下撕扯了,露出肥大的屁股来。而被扯破裤子的女人却在另一头喊叫:“哎哟哟,你们别碰我的屁股嘛,我就要下蛋了!”

秀明也被折腾得毫无办法,她抹了抹额头和眼窝里的汗水,嘴里嗫嚅着:

“这到底是造的啥孽哟!”

起初,串串来这里给红亮送饭的时候,两个娃娃都是隔着门或窗户说话的。多数时候,是串串一个人在外面自言自语,红亮很少搭话。这天串串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这间老屋的门。不是出于别的什么感情,而是她太理解孤苦伶仃的滋味了,一如当初秀明费尽周折找到她一样。红亮听到敲门声时迟疑了一会儿,不过他还是把门打开了一道缝。

红亮看到站在外面的不是秀明老师,而是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丫头。两个人互相看了看。红亮的目光是狐疑不定的。串串笑得很甜。军刺乘机刺溜一下钻了出去,串串顿时吓得尖叫起来。红亮说:“军刺别胡闹。”军刺立刻就乖多了,但它还是饶有兴趣地在串串的腿脚上嗅了又嗅,又立起前爪亲热地扑了扑串串,它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示友好。狗当然能从串串身上闻出来,她几乎每天都来这里送好吃的东西。串串好像被吓得不轻,这狗太大了,都快赶上串串高了,像只小老虎,她一动不动贴在门框上,冲红亮流露出一缕求助的目光。红亮才犹豫地走出门来,大声把军刺喝开了。

“你是谁?为啥来这儿?”

红亮嘴里这样问,心里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对眼前的这个丫头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对她毫无敌意。

“是秀明姨让我来给你送吃的。”

串串的眼睛一眨一眨。她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

“腿咋瘸了呀?”

串串指着正在墙角抬起后爪撒尿的军刺问。

“你是说军刺吧,你不知道它有多厉害呢,不过也受过好多伤!”

“哦,怪不得身上花花的……够可怜的。”

“这家伙很喜欢吃你送来的东西。”

“秀明姨一直惦记着你呢,这些天你回来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哩!”

这时,军刺又把鼻孔凑过来,不时地闻闻串串,再舔舔红亮。狗仿佛要用这种亲吻来拉近他们俩之间的距离。

“我要走了,晚了姨该着急了。”

红亮就不再说什么了,看着她把窗台上空的碗盆轻轻地放在小提筐里,心里有种温暖的感觉在静静流动。串串离开之前,又扭头对红亮说:“姨成天都为你担心呢,你没回来的时候,她一睡着就叫你的名字。”

说完,串串便提起小筐子一蹦一跳地走了,空的碗盆随着她的轻快的脚步,发出一串一串清脆悦耳响音。串串走了好半天,红亮一直沉默地望着外面。

后来,虎大老婆彻底疯张的事,红亮是从串串嘴里听到的。串串有一天告诉他,那个女人变成一只老母鸡了,整天钻在鸡窝里不肯出来,还往自己嘴里塞鸡粪。红亮大吃了一惊。天地良心,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的贸然行事,会导致这种可怕的结果。

接下来,大伙的传言便铺天盖地而来,说什么怪话的都有。有人说红亮身上附着他爹的魂儿,要不然一个十来岁的娃娃,咋能带着刀子独闯虎大家呢,难道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甚至还有人说,红亮肯定是在外修炼成精了,连饭都不用吃,只要闻一闻村子里的食物气味就够了;他想杀谁根本不用动刀子,只要默默念句经咒就解决了(这一点大伙比较认同,因为三炮的脑袋就是一个再生动不过的活例子,那口大钟在场院挂了那么些年,偏偏红亮一回来,它就掉下来了,八成是被施了妖术的)。

串串再给红亮送饭去的时候,陆续将这些流言蜚语讲给他听。而且,人们的结论似乎已经出来了,都说红亮把虎大老婆一下子给逼疯了,这个娃娃心肠忒狠毒了,简直杀人不见血啊!红亮听了感到莫大的内疚,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了,被人家拿话稍微一撺掇,他就热血沸腾,鬼迷心窍了,不管不顾地上虎大家替爹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