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8/15页)

一口气把话说完,三炮又一用力,他从裤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借着头顶一弯刚刚升起来的新月,三跑一手抓刀,一手抻出大拇指,在银亮的刀刃上老练地蹭抹了一下,然后又翘起指头,当当地弹了几下。红亮听得清清楚楚,刀子发出的声音脆得有些刺耳,让他惶惑间又想起那年的腊月,自己手里拿过的那把同样冰冷锋利的刀子——它正是眼前这个屠户的东西。红亮发愣的时候,三炮却忽然把刀递到他眼前:

“给你,我的好侄子,拿上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狗娘养的虎大不能便宜了他,他跑了,他女人还在,他的几个丫头片子还在,去吧,快去找她们算总账,快去给你死掉的爹报仇雪恨啊!”

红亮其实一点儿也没有要那把刀子的意识,可奇怪的是,刀子已经紧紧地被他抓在手里了,锋刃银光幽幽,闪着一线蓝色的仇恨火焰,让人不寒而栗。有了那把刀子在手,红亮自己慢慢地从地上起来了,又像是被神汉施了魔咒,麻木的双腿忽然有了知觉,产生了巨大的力量,浑身开始火辣辣的发烫,好像脚下有一堆烈火在炙烤着他,他必须要从那火堆里跳出来。又仿佛,他被无数双黑手从后面推搡着,一切都似乎由不得他了。

红亮从坟地穿过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再走到打麦场,腿脚完全不受自己支配,它们一味地勇往直前,分秒必争,走过村口,拐进街巷,一直往前走。红亮头也不回,丝毫不曾犹豫过。

路过自家门口时,忽然有股冷风当头吹来,红亮趔趄着跌倒在地,跟在他身后的黑影,全都被风吹得稀里哗啦,跌的跌,爬的爬。顷刻之间,乌云遮没了月光,天空黑压压的,四周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狂风在耳边呜呜地叫嚣。路边的一棵多年前就枯死的老树,咔嚓一声在风中倒地,然后灰尘四起地横在前面的路上。从那树头惊起的一只老鸹,正凄凉地在夜空里一声声惨叫。“有鬼呀!”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地上的黑影顿时慌作一团,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转眼就逃得没了踪影。后来红亮回想起那股突兀的妖风,依旧心有余悸。他知道那一刻连老天爷都想出面阻拦他,突如其来的狂风已经充分证实了这一点。可是,愤怒的火焰一旦燃烧起来,老天爷也拿它没办法,火会借着风力,更加狂妄不羁。身后的那些黑影已经胆怯地落荒而逃,红亮却在狂风中一往无前,攥在手里的那把锋利的屠刀,像一枚巨大的指针,笔直地指向虎大家的方向。

红亮不再害怕,似乎是,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目标明确,大义凛然。他矫健地一跳,就跃过了横在路中央的那棵老树,咚咚的脚步声仿佛一直延伸到了那年腊月,他当时是那么慌张地在村巷里拼命奔跑,屠户三炮像恶魔的影子一样在后面叫嚣着穷追不舍……似乎就是从那一夜起,红亮被人一路追赶着,渐渐远离了自己的亲人和村子。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红亮开始了一段不同寻常的流浪生涯。最先是一个头发胡子花白面庞紫亮黝黑的牧羊老汉收留了他,老爷爷见他可怜,就让他跟着那条走起路屁股尾巴一摇一翘的貂花皮牧羊狗一起进山放牧了……可是后来他们多次遇到了狼的纠缠,最后红亮的命保住了,可老爷爷跟他的羊群却都遭到了狼群凶猛的围攻和掠杀。那一天红亮亲口答应老爷爷,由他来管护羊群,因为老人要到山下的镇子上打酒买日常零碎。可是红亮后来忘记了老人临走前的叮咛和嘱咐,他一个人翻墙爬进山里的庙上,偷吃神龛前的供品果子,因为怕被庙里的师傅抓住,就悄悄地躲在大殿的神像后面,后来不知不觉竟给迷糊着了……那些狼太狡猾了,它们分成了两拨,一拨守在通往小镇的偏僻山路上对付老人,另一拨趁红亮不在时偷袭了羊群。红亮后来是在那条牧羊狗的带领下,从一个很深的山涧里找到了一些被狼撕破的衣裳片,上面沾满了血迹,他依稀辨认出正是老人生前穿过的……

这一刻,红亮的心又被往事紧紧揪扯起来,眼睛始终湿漉漉的,他咬紧牙关,绝不让自己再哭一声。风声止住了,乌云悄然退却,月亮又露出一弯光明,他的脚步也终于停下来。

虎大家看上去死气沉沉的,借着乍现的一抹月光,他依稀看见这家门口和墙根下堆满了粪便,街门楼子坍塌了一多半,大门死气阴沉地关着,但门框跟门墙之间有很宽的裂缝,就是一只羊都能钻进钻出。红亮想都没想就从那道裂缝里挤进去,院里到处都是落叶,还有没被落叶覆盖的垃圾和杂物,只有一间屋子闪着昏暗的鬼火样的灯光。红亮顿时感到恍惚了,仿佛走错了地方,在他朦胧的记忆中,虎大家当年是多么的阔气,一年四季人来人往,晚上灯火通明,如今却死寂得简直成了孤坟一座。红亮稍微停顿了一下,就紧紧攥着刀子,几乎是大踏步地走进那间屋子。

人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煤油灯吱吱地在窗台上燃烧着,灯瓶周身油腻而又黢黑,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油液,仿佛只是那个改造后的脏兮兮的墨水瓶子在竭力燃烧。放在地当间的尿盆明晃晃的,红亮差点把它一脚踢翻。在这间黑暗的小屋的一面炕上,几个女人瑟缩地挤在同一个被窝里,每人都只露出一只脑袋,抬着惊悚的眼皮,恐惧不安地冲红亮张望,她们暗淡的目光中,带着早就习以为常的无助和凄慌。红亮几乎能听见她们哒哒哒的牙颤声。不知怎地,红亮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就想黑夜里赶路的人不小心走进别人的家院,打扰了别人的睡梦,让他感到非常抱歉。尤其,红亮面对的本来应该是自己的仇家,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可现在的情形却是,这几个仇家的女人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全都在第一时间老鼠一样胆怯地钻进被窝里,露出可怜巴巴的乞求宽恕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个手持利刃的少年。

“虎大呢,我找虎大……快让他滚出来!”

“我我我非要……要杀了他不可!”

“我给……给我爹报仇!”

定了一下神,红亮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全部的心愿。这样他才如释重负地开始大口大口喘气,刚才他一直屏住气息的,就像每个要做大事的人那样,情绪激昂,孤注一掷。与此同时,被窝里的女人们几乎一同尖叫起来,把红亮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刀子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刀光闪过,蓝色的火焰倏忽就熄灭了,落地的刀子变得无声又无息。但是,女人们又一次尖叫起来,好像刀子不是掉在地上,而是硬生生戳在她们的肉里了,疼得她们不得不大呼小叫。接着,红亮还没来得及想好,要不要弯腰捡起那把刀子,几个女人已经像猫一样从被窝里钻出来,她们扑通扑通全都在炕沿边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