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9/15页)
“我爹不在家,他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求求你,小祖宗,饶了我们娘几个吧,我们给你磕响头了!”
“呜——呜。”
红亮完全没有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当虎大老婆带着两个女娃筛糠样颤抖着,给他磕头告饶的时候,心中那份坚硬突然就像那把刀子一样落地了,只留下一种冰冷无措的感觉。在虎大家这间黑洞洞又臭气熏天的屋子里,他忽然又一次迷失了自己和目标,他一点儿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拿起刀子冲上去,或者,干脆扭头离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毫无收获的讨吃,遇到了比自己还要穷困的乞求,耳朵里尽是女人们哇哇的哭泣声和擤鼻涕的滋溜声。好半天他才明白过来,没有虎大的这个家早已变成了空壳,弱不禁风,不堪一击,刀子和仇恨对她们已经毫无意义了。她们是三个女人,她们是女人,女人,世上最柔弱最善良的女人,最没有抵抗能力的女人!他一直强迫自己这样思考问题。特别是,那两个始终瑟瑟发抖的女娃,突然就让红亮联想起自己在庙里的那段孤寂的生活。那还是在牧羊老汉遇难后,红亮在山里寻找老爷爷时也遭到了狼的围剿,真多亏了那条牧羊狗,它几乎用自己的身体挽救了红亮的性命,然后把受伤的红亮用嘴叼着一路送到庙上的。
红亮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庙里弥漫着浓厚的烟火气,寺院里一片狼藉,火始终在哔哔啵啵地燃烧,焚毁的椽梁和瓦片不停地从高处猛地砸落下来,火星子在夜空中鬼魅地飞溅着,四围不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那时候学生模样的少年们都已经跑光了,只剩下几个年轻的师傅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头破血流,嘴里发出痛苦而又绝望的哀叫,他们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傅殁的。古庙从此毁于一旦。他们恐怕到死也想不通,这就是师徒几人潜心向佛修身养性的结局!出家人都愿意相信因果报应和轮回,可那一刻,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他们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惟独老方丈最后在烈火中安详消逝的样子,永久地铭刻在他们虔诚的心灵之上。
这辈子红亮是不会忘记那一幕的,就在灾难发生的同一天,那些坏少年们围住了那个一直在庙上的灶房里干杂活的小姐姐。这些家伙在一间禅房里强行扒掉了小姐姐的衣裳,把她摁倒在叩拜用的毡垫子上,他们嘴里像猪一样不停嘟嘟囔囔着小尼姑小尼姑……但是最后,随着他们不经意间扯掉长期蒙在她头脸上的棉围巾,这些家伙突然就没命地鬼呀鬼呀地叫喊起来。他们几乎魂飞魄散,来不及提起自己愚蠢的裤子,一个个跌跌撞撞拼命逃出那间禅房,跑下山去。有关那个小姐姐的事,都是庙里的驼子师傅以前告诉红亮的。小姐姐原来就是个苦命娃。在她五岁那年,山下的村子正闹狼患,那年秋天她跟爹到山坡上割草,快到傍晚的时候,她爹把捆好的草往回背,一趟背不完,就让她留在山坡上看着。等她爹刚刚离开,一条躲藏在山梁后面的狼,突然髭着牙跳到她背后,她正蹲在草窠子里小便呢,一点也没在意。狼一口就叼住了她的屁股蛋,她哇地叫了起来,然后歇斯底里地哭喊。这时,她爹正好放下草赶过来,远远就听见了娃娃的号叫声,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头,一边跑一边朝狼猛掷过去,那条狼在逃走之前,狠狠地咬了她一口,把她的左半边脸连同脖颈上的一块肉皮一并撕了去。她爹看到她的时候,小姐姐已经昏死在山坡上,脸和脖子上血肉模糊,下嘴唇、鼻头、左脸和脖颈,全都没了,颧骨和腮白森森露出来。她爹当场就吓晕过去了。后来,她爹不知怎么抛下她跑了,再后来,驼子师傅正好打那儿经过,发现她还有一口气呢,就把她背到庙里。小姐姐在庙里养好伤以后,很少有人再听她说过一句话,为了不吓着旁人或香客,她一年四季都用棉围巾把头脸裹的严严实实的,犹如一个十足的哑女,在庙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此刻,一旦想起这些事情,红亮的身体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喉咙深处发出悲戚的声响,一串眼泪夺眶而出,心里那个仇恨的疙瘩慢慢结开了。他耷下眼皮,释然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刀子。耳边响起庙里的老方丈遇害前曾跟他的徒弟们说过的话:仇恨是恶魔,放下了屠刀,回头是岸。红亮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现在,看着地上那把屠户三炮亲手递给他的刀子,猛然间像是有所顿悟似的。红亮没有再去捡那把刀子,而是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去。他出去后又回转身,轻轻地帮她们掩好屋门。身后的屋子立刻陷入一片沉寂当中。
他往回走的时候,无意中抬起头,发现月亮又圆又大,天空深蓝,有微风拂面,街道清清白白的。他沿着原路返回,刚才横在路中央的那棵老树不翼而飞,前面没有任何障碍,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是叫什么人搬走了。不过,红亮也没再多想,三步并作两步,一到家,就被那条牧羊狗军刺呜呜叫着紧紧拥抱住了,狗热乎乎的舌头亲热地舔他的脸,自从不幸发生以后,他俩一直这样相依为命。
军刺是牧羊老汉的叫法,老人是在蒙古草原上收留它的,据说它是藏獒跟当地牧羊犬杂交的品种,老爷爷一直管这条乖戾又勇猛的貂花皮牧羊狗叫军刺,老人说它就像一把钢刀,一次次插进恶狼的心脏。这条忠实的老狗的确遍体鳞伤:它的一只肩胛和脊背露出巴掌大小的森森白骨,脑门上有一只三角形的发白的豁口,这些伤痕都是过去跟凶狠的狼一次次搏斗时留下的印记。最让红亮痛心不已的是,军刺的一条后腿为救他被狼咬残了,走路瘸颠着,它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飞快的一路奔跑了。
二十
从爹的坟上祭拜回来,红亮就在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开始了漫长的追忆和痛苦的忏悔,他成天都在胡思乱想过去亲历的那些事。这当中秀明带着串串来看望过他几次,但每一次她们都被拒之门外了。因为红亮始终把屋门闩得死死的,不论谁来,他都不会打开,好像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信徒了。那条体形硕大的貂花皮狗,也被他关在屋子里,时不时会汪汪地叫几声。
秀明只好把那些用筐子提来的蒸馍和饭菜,搁在外面的窗台上,反复叮嘱红亮要记着吃,可等她们下一次到来时,发现窗台上的东西还原封未动,蒸馍比石头还硬,饭菜也馊臭了,招来一大群苍蝇。秀明伤心得没话可说。串串劝秀明不要太难过了。串串说那是他还没有饿,等他饿极了自己就会吃的。秀明觉得串串的话也是模棱两可的,可她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只好叹着气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