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三种(第6/7页)
原来,伍强打麻将连日输,输了还给不出钱,于是人家叫了几个人来他家把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包括电视机。李莲花带着儿子连夜哭着回娘家去了。伍娟没有进那间屋子,她一直在那里站着看着那灯光,那灯光就像装在一只杯子里的,就那么小小一杯,好像伸手就能握在手里。屋子里传出了两个男人的吵架声,然后,屋里的灯咔嗒一声灭了。帘子一挑,父亲出来了。他佝偻着背,一只手提着那条内裤,大约是松紧带早已没有了弹性,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他看见她了,却没有和她说话,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屋子,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整个院子又一次安静下来,静得连葡萄叶落下来都能听见。伍娟慢慢向自己屋里走去。经过屋檐下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笼子里的蛇,就着依稀的星光,她看到了那条血红色的蛇芯子,它就那么一闪,却寒光凛冽。
伍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又沉浮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怎么挣扎也上不了岸。这么多年里关于伍强的一切突然全都活过来了,原来平日里她只是强迫性地把它们埋掉了,她不许它们活着,她不想看到它们。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借助一种可怕的外力,这些尸骸突然全部复活了。它们一幕一幕地从她眼前往过走,像无数张黑白照片,最后这无数的黑白照片连缀在一起,连成了一部电影,她一个人在黑暗中看着,泪流满面。她清晰地看到,这电影的最后一幕就是现在,就是这个晚上和这院子里的三个人。那条破败的内裤再次锋利地割着她的皮肤过去了,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在黑暗中无声地坐了下来。刚才衣服都没有脱,她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动作迅速冷静得如同蛇类。
她再次走进了院子里,无声地走到蛇笼子前。她在黑暗中与那条蛇静静对视着。她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了五分钟,过分的安静使她看起来坚硬而庞大,像周身突然披上了一层诡异的盔甲。那两间屋里都静悄悄的,里面的人似乎都睡着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一个准备潜入水底的人做着最后的准备。然后,她果断地、无声地伸出一只手,提起了那只蛇笼子。蛇在里面昂起了脖子,血红色的蛇芯子一闪一闪的。她提着蛇笼子疾步走到了伍强的门前,她站定,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然后,她缓缓挑起帘子,走进了黑暗的屋子里。站在门口,她借着星光辨认了一下屋子里。炕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是伍强。她提着蛇笼子一步一步走到了炕前。她屏息看着炕上的人,他不动,毫无知觉的样子。她默默站了几秒钟之后,突然一只手捧起那只笼子,另一只手迅速打开了笼子的门,然后,她两手抱着笼子一抖,像倒水一样,一条柔软却带着杀气的影子在黑暗中流过,无声地落在了炕上。
伍娟忽然怕了,她手一抖,笼子掉在了地上,她不顾一切地向门口冲去。在出门的时候她全身重重地撞在了门上,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疼。她从帘子下钻出来才发现自己全身没有了半点力气,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是这样,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像划浆一样划着那两条棉花般的腿,她拼了命似的向自己的屋子游去。快了,快了,她几乎是在爬着走了。就在她快要爬进屋子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伍强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声。她伏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最先被惊醒的还是伍自明,他从屋里跑出来,跑进了伍强的屋子。灯亮了,接着他便踉跄着跑了出来,一边朝院门口跑一边用一种嘶哑的可怕的声音大喊:“救人啊,快救人啊。”他冲出院门去砸邻居家的门。周围的狗叫成了一片,邻居院子里的灯纷纷亮了,睡眼惺忪的邻居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跟着往进跑。脚步声又杂沓成了一大片,倒像在办什么宴会一样。她听见有人大着嗓门在叫:“这深更半夜的谁家也没有解药。来,把大腿这儿扎死了,不要让毒流过去,还是快送县医院吧。”又有人大喊:“李二狗的车今天不在村里。”又有人喊:“再找车,快找车,快点,快点。”在这一大片森林般的叫喊声中,伍娟只辨别出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一直在抖,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字:“快……快……”只是哗哗地抖个不停。那是伍自明的声音。
她就那么伏在地上,她爬不起来,她看着自己的这具身体竟像是看着别人的,脑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身体却是木的、空的,一种身首异处的感觉。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终于找来了一辆车,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出了一个人。是伍强。他们把他抬上了汽车,有两个邻居跟上,连夜去县医院了。伍自明没跟去,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只能在人群中像一条狗一样佝偻着背大口大口地喘息。
汽车走后,其他邻居又纷纷返回来。这时候众人才像终于睡醒了一样,一个个都问伍自明:“蛇怎么没关好,怎么能跑到屋子里去?”
“那蛇饿了一个月了还有力气咬人?”
“就是饿了一个月了才见什么吃什么,都饿疯了。”
“草上飞的毒那可是……”
“他叔,那蛇怎么进的屋里?”
伍自明还是不说话,却慢慢抬起了头,他叫了一个喑哑的字:“娟……”伍娟听见了,想答应一声却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顺着墙站了起来,两条腿还是哆嗦得厉害。她战战兢兢地站在那个角落里看着这群人。有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哎呀,蛇还在这屋里吧。赶紧啊,要不还要咬人的,今天一定要把这蛇除了。要是让它跑了,再跑到邻家咬人,那还活不活了?快快,去找镰刀、锄头……”一想到下一个被这条蛇咬的人可能就是自己,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寒而栗。现在一定得杀掉这条蛇,这已经不是帮别人,而是在帮自己了。
院子里、屋子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更多的邻居被惊醒了,都跟着拥了进来,准备投入一场人蛇大战。人们打着一只只雪亮的手电筒,在夜空中长长地狰狞地挥舞着,像一柄柄利剑一样,再加上人们手中的锄头和镰刀,整个院子里一片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人们一边上上下下地找蛇的影子一边大声互相吆喝着:“小心脚下,不要踩到蛇了,小心头上,别从屋梁上掉下来了。”
在这满满当当密不透风的嘈杂声中,却是有两处漏洞的。有两个人一直不说话,也没有随着人群四处找蛇。其中一个终于挪动了,他费力地拖着两条腿走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是伍自明和伍娟。他们面对面冰凉残酷地站着,好像在这人堆里打出了一眼深井,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站在井底的。伍自明的舌头打着摆子,像喝醉了的样子:“娟儿,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伍娟倚着墙站着,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伍自明的一只手突然就向着她的脸飞了过来,他一边打她一边痛心疾首地吼着:“你连条蛇连只虫都舍不得杀的人,什么都舍不得杀的人,怎么就舍得去杀一个人啊?他就不是个人吗,他就不是一条命吗……”伍娟突然之间便泪如雨下,她披散着头发竭斯底里地对着他喊着:“因为他活着你就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