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三种(第7/7页)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忽然有人用半是恐惧半是兴奋的声音大喊:“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于是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手电筒哗地都向那个方向涌去,立刻便在黑暗中砌成了一圈厚实的墙。众多手电筒一齐指向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顿时像被聚光灯包围的舞台,舞台上只有一条蛇。确实是那条蛇,只是,众人看不到它的头,它也看不到众人。可能是刚才人声鼎沸吓坏了这条蛇,它逃窜时在地上找到一个洞,就慌不择路地往里钻。这洞是原来插瓜架用的,不深,而且是死洞,这蛇半个身子钻进去了,洞已经到底了,想再出来却因为洞太窄小,身子被卡在那里了,只留下半截身子在那儿哗哗地甩来甩去。

众人一看蛇被卡住了,就觉得危险已经少了一大半,现在这条蛇沦为这样的处境,他们想怎样处置都可以。众人虽然没有被蛇咬到,但刚才跟着虚惊一场,都有些后怕,跃跃欲试,要替伍强报仇。有人建议拿镰刀把蛇砍断了,有人建议用锄头把它劈死算了。后来,众人终于达成了一致,他们决定用开水把它烫死在洞里,似乎这样更过瘾。话刚说完没多久,就有好事者送来了满满一壶刚煮开的水,在夜色里还冒着雪白的水汽,看上去也像杀气。

一个男人提过壶来便向着卡在洞里的蛇浇下去。只听刺啦一声,蛇倒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倒是围观的人嘴里跟着吱了一声,仿佛开水是烫在他们身上的。那条蛇被烫到,身上的皮立刻便裂了,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肉,那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疯狂地抽搐着,拍打着,把洞旁边的土都拍得飞起来很高。蛇的抽搐一阵紧似一阵,雪白的肚皮痛苦地翻起来再翻下去,却还不见它有要死的迹象。海刚接过壶又对准了蛇,准备再浇下去。这时候,忽然有人蛮横地闯了进来,她一边冲撞着人群一边大声地号哭着。人们听见她说:“你们就是一刀杀了它也不要这样对它,它也是一条命。它就是一条蛇,你们不打它的时候它都不会咬人的。你们知不知道,蛇最怕的就是人,它就是疼死都叫不出一声来啊。”她已经突围进来了,她冲到了这个圈子的核心,然后,在一片茂密的雪亮的手电筒的照射下,她伸手做了一个动作。

她扑上去,用两只手抱住了那条蛇的半截身子,然后在人群的惊呼声还没来得及落下的时候,她已经像拔萝卜一样把那条蛇拔出来了。那条蛇身上被烫坏的部位经过这样一摩擦,就像烤山芋皮一样啪啪掉下去了,里面滑腻腻的肉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了,在灯光下闪着一种荤腥的光泽,使这条蛇看上去更像摆在桌子上的一道菜,已经是半熟的了。然而蛇头还是活着的,在伍娟还没来得及把那半截蛇身子放开的时候,那条蛇的身体已经闪电一般绕成了一个圈,蛇头凶狠地转了过去,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那蛇头已经一口咬住了伍娟的胳膊。

伍娟惊恐地狂叫,抓着蛇身子的手已经松开了,但那蛇头还牢牢地叮在她胳膊上,像一条巨大的蚂蟥吸在那里。她挥舞着胳膊又是叫又是跳,想把蛇甩下去,可是这条蛇可能是刚才被烫了一下,比人更惊恐,竟死死咬住不放。人群再次骚乱了,喊什么的都有。有人喊:“快给她拽下来呀。”还有人喊:“你敢拽你试试去,谁拽咬谁。”又有人喊:“快拿镰刀砍下来啊。”有人回应:“离得太近了怎么砍?一砍就砍到胳膊了。”围着一圈慌乱的人群竟没有人敢动,只任由伍娟一个人像疯了一样又是哭号又是狂跳。

也许是因为惊吓过度,突然,伍娟一头栽到了地上,昏厥过去了,蛇也跟着掉到了地上,却仍然像磁石一样吸在伍娟胳膊上。但是因为他们都触着地了,蛇的身体与伍娟的胳膊中间终于有了缝隙。这时,一个眼疾手快的男人挥起手里的锄头狠狠朝那条蛇砍去。那一锄头正好砍在蛇脖子上,但是没有砍透,那个地方还连着一丝皮肉,那截被砍下的蛇身子一边汹涌地往出喷血,一边在啪啪地甩动着,抽搐着。众人喊:“快,快,还没死,快砍死了。”于是,又一锄头下去,这回,那点皮肉相连的地方也彻底断了,无头的蛇身子又在地上蹦跳了一时,血流尽了便渐渐不动了。众人再看去才发现,那蛇头居然还牢牢咬着伍娟的胳膊。那蛇头瞪着两只灰蒙蒙的眼睛,岿然不动地钉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挂在她身上的一只恐怖诡异的装饰品。

众人无论用多大力气都撬不下那只蛇头,眼看着伍娟整条胳膊都已经发乌肿胀了,血流不止。去县医院光路上就得一个小时,村里唯一能找到的一辆车已经送伍强去了,至今还没有返回。谁都想不出办法来,众人无声地站着,默默地看着地上的伍娟和她胳膊上的那只蛇头。这时候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是伍自明。他全身只穿着一条短裤,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踉跄着走到了伍娟身边。他没有说一句话就对着伍娟的那条胳膊挥起了菜刀,一菜刀下去没有砍断,他又拔出菜刀,两只握着菜刀的手再次高高举起,再一次砍了下去。众人都闭上了眼睛,只听得一阵砍柴般的很钝的声音。等众人再睁开眼睛时,伍娟那条青乌色的肿得肥圆的胳膊已经滚落到一边了。那段胳膊上仍然挂着那只蛇头。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众人才从邻村找到一辆车,车还没有赶到县医院的时候,伍娟就咽气了。倒是伍强被送得及时,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了,住了十几天院就回家了。

李莲花带着儿子从娘家回来了,离婚了再嫁人未必能嫁到什么好人,她回来接替伍娟给父子俩做饭洗衣。

伍自明从此以后滴酒不沾,倒是常在晚上的时候歪在炕上一个人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他老了,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口水从嘴角流下来,蛛丝一样晶莹地垂下去,一直垂到他的胸脯上。

这个晚上,伍自明看着《动物世界》又睡着了,电视里的声音兀自在屋子里流动着,是一个男中音缓缓的解说:“……巍峨雄伟的宫殿,庄严肃穆的教堂,沉重的十字架,还有端庄的贞节牌坊,每一种文明都浸透了亿万苍生的血和泪。”

他听不见。夜已经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