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夜(第2/4页)
在长椅上坐下,我说,说吧,你怎么知道我住哪?这条长椅我经过很多次,从来没有坐上过,上面大多时候坐着穿运动鞋的老人,自己带的屁股垫儿,面前是一眼水泡子,名曰四得湖,背后是草丛。他说,问的。我说,嗯,你怎么知道我媳妇叫马革儿?他说,顺便问的,你媳妇怀孕的事儿是我从你朋友圈看的,你对她真好,轻拿轻放,惯得厉害。我说,说远了。他说,我问个问题哈。我说,你问。他说,我们不怎么熟,我知道,我脸大,但是你为啥跟我来呢?我说,你不说是生死攸关的事儿吗?他说,生死攸关也是我的事儿,不是你的事儿,满大街的人可能都有生死攸关的事儿,地铁里抱着孩子唱歌的,甭管真假都看着生死攸关。我说,哥们,咱们熟还是不熟没关系,相互有个起码的尊重,我对你印象不错,也是半个老乡,所以我就从楼上下来了,你要是喝多了闲着没事,你可以上大街找警察玩去,我就回去陪马革儿了。他递给我纸杯,说,我也想过找警察,但是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你要多少?我说,你给我倒一杯底儿吧。他说,好,你先暖一暖。是不是太甜了?我说,你说事儿吧。他说,再给你倒点,喝不喝没关系,我就见不得别人的杯子空。这回他给我倒了半杯,给自己倒了多半杯,然后一口喝了。他说,我吧,小时候练田径,没念过多少书,但是我有一本领,从小啊,就有一本领,就是谁靠得住,谁靠不住,一眼就能看出来。哥,我觉得你靠得住,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别看我在北京混了十几年,今天晚上除了你之外我一个人都想不起,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田径队的一个队友,比我矮一点,磕巴,练得比我好,每次打架都挡在我前面。后来教练让他推杠子,把腿上的大筋推折了,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你和他长得可像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跟你说,你们俩说话都像,但是你不可能是他对吧。我说,对,我不是他,我是文化人。他说,是了,你不是他,你们俩讲话时的表情很像,但是讲出来的话完全不一样,你比他能装。哥,我刚才在家里跟我媳妇打了一架,我不小心把她打死了。我站起来,说,你别开玩笑。他说,我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六岁,男孩儿四岁,现在他们都睡着,睡在一个两层的木头床上,男孩儿睡下面,女孩儿睡上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青铜匕首,古色古香,柄有两寸,刃长一尺,没有血迹。他说,这是有一年我在西安拍戏,朋友送我的,真东西。别害怕,我不是用这头攮死的她,我是用这柄把她敲死的。他用手指了指,把柄在手掌心一打,就这么,啪,十环。我抬头看了看四周,不是全黑,景物都在半明半暗之间,因为远处的楼有光,一个个硕大的招牌,由楼肩扛着,向更远处延伸过去。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小旗。他说,哎。我说,谢谢你信得过我,你先把这东西揣回去。我陪你去派出所,夫妻之间打打闹闹,手重了,咱们跟警察说一下,过失,我帮你找找人儿,没什么大事儿。他抬头看了看我,站起来,一挥手,把匕首扔到了草丛里,说,我不去,我要是去派出所,自己开车就去了,来找你,就是没这个打算。哥,我不是不想偿命,是有一肚子话,跟警察说不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我划开看,是马革儿的微信:
你在哪呢?
岳小旗又把纸杯倒了半满,说,你先回,我不急。
我回说:
不远,一个朋友来了。
发出去后我撤回,又重发说:
不远,一个老同学来了,急事儿,你先睡,宝贝。
马革儿说:
什么时候的同学?
我说:
初中同学,多年未见,非得找我说两句,男的。
马革儿说:
好,你聊吧,我不困了,我写点东西。你那张CD在哪?就是那张你帮我把村上提到的音乐都刻在一起那张?
我说:
在小屋右边那个床头柜的抽屉里,音响的碟槽有点不太好使,不行你就用手把它拽出来。
她说:
好,我肚子里的朋友很安静,你不用担心,要是喝酒的话你就把单买了,别让人家花钱。
我说:
先看看花多少钱,写吧。
夜晚也有霾,我看不见,能感受到。它们在我的肺里,使我的肺泡感觉到寒冷,它们依着于我的眼白,好像头皮屑。我在回想我是怎么下楼,看着他买酒,来到这里坐下,喝了一点,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也在回想岳小旗到底是谁?不是我的兄弟姐妹,也不是我的至爱亲朋,他曾经给我传过几脚不错的直塞球,有的我踢进了,有的我踢到了球门外面,我向他竖起大拇指。他是一个笑嘻嘻的中场球员,一个视野不错的左撇子。
我转过头对他说,尸体现在在哪?他说,嫂子着急了?我说,你不用管这些,尸体在哪?他说,在我的后备箱里,车子就在公园门口,刚才我们经过了。我说,所以,是过失吗?他说,打她是故意的,但是打死她是过失。我说,你过去想过打死她吗?他说,想过。我看了看他没说话,他说,但是没想这次打死她。我说,你外面有人?他说,没有,我们结婚七年,我没睡过别人,一次都没有。我说,你身体有残疾?他说,这个我不吹牛逼,肯定比一般人好使。我说,遗产?他说,没有,家里的钱都是我挣的,她父母都是下岗工人。我说,那你为什么要杀她?他说,是过失。我说,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想过要杀她?他说,我们是在长春桂林路长大的,你知道桂林路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挺乱的一个地儿,这么一算,我们都认识了二十五年了,真吓人,那时候大家都在路北的一个旱冰场溜冰,我就是在那认识的她,她溜得特好,玩长龙,她都在第一个,我就往前挤,挤到她后面抱着她的腰。有一次她回头跟我说,怎么老是你啊?我说,我叫岳小旗,十一中的,也是田径队的,我们礼拜一发了牛肉罐头,你要不?她说,我不认识你,凭什么吃你的罐头?我说,这不就认识了吗?你叫什么?她说,我叫杨不悔。我说,杨不悔?她说,杨不悔你都不知道是谁?我说,不是你吗?她乐了说,你家有电视吗?我说,有,但是没有有线。她说,你也不看书?我说,我想看,一看就困,我挺爱看的。她说,杨是姓杨的杨,不是就不的不,悔是后悔的悔。扶稳了,现在来一个大甩尾。她使劲往冰场的边缘滑,然后一个急转弯,跟在后面不太会滑的,好几个直接飞出去,就好像一条鞭子的梢,甩在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