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夜(第3/4页)

岳小旗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做着溜冰的动作,在黑暗中他双手扶着杨不悔的腰,歪着脑袋跟她说话,急转弯时他脚下踉跄了,但是没撒手,挺过了这个弯,后面就轻松了。

我杀她是因为,她生了病,岳小旗从冰场回到椅子上说。我说,什么病?他说,起夜。我说,怎么讲?他说,开始的时候,是半夜起来上厕所,上很长时间。早晨我起来一看,她已经坐在马桶上睡着了,手里拿着口红。后来是半夜起来贴照片,把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的照片都贴在墙上,然后就睡在地板上,第二天一问,全都不记得。我说,真不记得?她说,不记得。我了解她,她不会撒谎,再后来就是出门去火车站,也不知道要去哪,就在火车站里走来走去,见人就问,看见左使了吗?我说,左使?他说,是,左使。我说,恕我冒昧,她出门穿衣服吗?他说,穿得很整齐,但是有时候会穿错,有一次她戴着女儿的围巾,徒步走了五公里,非得要爬到安检的机器里去。你把这点喝了,你看,都渗进杯子里头去了。

手机又响,我站起来挪开一步,划开看。

马革儿:

黄侦探发来传真,他又在新疆,山东,西安,四川找到十六个受害者。笔录完备,有的是网友,有的是卖淫女,有的是老同学,其中有五人丧失了生育能力,有人高烧之后左耳失聪。作案者今晚刚刚开口说话,晚些时候黄侦探会通过内应把口供的大意发给我。我这个小说的核心部分就有了。我想喝一杯。

我看了一眼手机的右上角,现在是一点十分。

我说:

一杯红酒。

她说:

成交,你们在哪里?

我说:

一个bar,很安静,快打烊了。

她说:

你们聊什么?

我说:

没什么共同语言,都是过去的事儿。有一次班级联赛,他进了一个乌龙球,哭了一下午,类似于这种事儿。

她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和尚一样的小人,两颗睾丸一样的绿胳膊。

岳小旗到草丛里尿了一泼尿,我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一口喝下,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拿在手里。我在脑子盘算着一件事情,如果这一瓶喝完了,附近还有哪里能买到酒。

他把自己抖擞了一下,走回来,用手指了一下说,那边有人踢球。我说,是,半身不遂。他说,也许颠颠球会好一点。经我回忆,我媳妇这个病因还是跟我有关。我说,为什么跟你有关?他说,有一次睡觉,我在她身边打手枪被她发现了。我想了一想说,不懂。他说,我也不是故意的,闲着没事儿,有时候一晚上打三次,实在是闲的。我说,自力更生不求人,饿死也不吃美国粮,是这意思吗?他说,哥,我给我太太包了一层塑料布。我说,为啥?他说,她很爱干净,冰箱里的东西她都用保鲜膜包上。我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她什么毛病没有,比我还健康。她知道自己出了毛病,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睡觉,但是人总要睡觉,我也得睡觉,我有两个孩子得养,白天得工作。我说,你想没想过把她锁起来?我是说睡觉的时候。他点头说,当然,结果她弄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弄第二只的时候被我发现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也不开工了,晚上陪她溜达,有一天她走累了,可能也就停下来了,过去没转过这个弯,损失一只眼珠子。

一只流浪猫大摇大摆从我们面前走过,姿态优美,顾盼生情。丫找伴儿呢,岳小旗说,他把烟头一弹,火花飞溅,猫灵巧地躲过,颠着小碎步沿着湖边跑了。那个颠球的人在休息,蹲坐在地上喝水,一条腿平伸出去,用胳膊压着。

她最远只到过回龙观,岳小旗说,她夜里出门的时候谁也不认识,也不认识我,就是唱着歌一蹦一跳往前走。我说,什么歌?他说,儿歌。我觉得她也许是想家了,带她回过一次长春。她妈去世了,她爸和一个女的搭伙,看见她少了一只眼睛吓得不行。俩人没话,她很麻木,没什么触景生情,但是她一直偷偷给她爸钱花,我知道,假装不知道。我给她爸说,你给她唱一支儿歌,她爸觉得我有病,那次我把她爸打了一顿,回来了。他伸手把我的酒倒给自己一点说,夜里的时候她看着小,总是笑,这几年她不工作,在家带孩子,把两个孩子都带得很好,我儿子能背一百多首唐诗,你知道吧。我不置可否。她比我认识她时胖了三十斤,屁股那么老大,有几次她洗完澡出来,我看着她穿着三角裤衩,像一口锅一样。有一次我喝多了,她晚上出去的时候把我女儿背上了,我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俩正在马路中间藏猫猫。我把女儿叫到身边抱住,她说,她是你们家的?能再陪我玩一会吗?我们约定不能再藏在车底。那一天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她活了。我说,你也许可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或者疗养院,现在说这个都没用了。他说,让她再弄瞎自己的一只眼睛,或者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者晚上被几个精神病强奸?或者白天清醒的时候因为想孩子而发疯?哥,弟弟我没什么能耐,可能是我让她憋屈了,但是我能送她一程。他站起来,把手里的空杯子扔到半空,抬脚一踢,把杯子踢到了球场的铁丝网上。关于这件事,我女儿郑重地找我谈过一次。他做了几个高抬腿。她妈犯病时她五岁半,现在她七岁了。她跟我说,她想让妈妈消失。我说,你女儿?他说,是,她说她确认了妈妈已经不是原来的妈妈了,那就让她消失,换一个妈妈,反正陌生的妈妈都是一样的。我说,你问了你儿子的意见吗?他说,他愿意一直照顾她,把新的玩具给她玩,把她走烂的双脚贴上创可贴,但是二比一,他是少数派。

我看了一眼手机,发现马革儿在二十分钟前给我发了两条微信。

我做了几个假设,一是这个男人得了绝症,单身,妻子弃他而去,也许是睡了他的同事,他便觉得天下的女人都是娼妓。这种想法有点好莱坞,但是有时候现实生活会模仿艺术。另一个可能是,他极爱他的妻子,但是他妻子死了,他们两人没有子嗣,他便觉得他妻子这样好的人落得如此下场,其他女人更不配有孩子。不知你意下为何?

一定不只一杯红酒。每当马革儿喝多之后,她的脸颊会居中泛起一片红,如同《西游记》里兔子精围脸的纱巾,跟我说话也会客气起来,变得就事论事,似乎天下的事情都没有她现在要讲的道理重要。

第二条微信是五分钟后发来的。

黄侦探得到了第一份口供,此人结婚多年,有两个孩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上海,太太是一位放射科大夫,在世。无劣迹,两人经常晚间散步,周末去郊外骑行,他做饭,而且做得很好,杭帮菜。提审时他细讲了自己几道拿手菜的做法,之后再不开口。我决定以此作为小说的开头,他应该脱发,这是我的想象,需向黄侦探求证。小说宜做多线叙事,全知视角,铺向案犯和受害人,在中部汇集,下半部进入侦破和受审。若你有想法,可抓紧向我建议,一旦动笔就进入创作者的独裁。你面前如果还有一杯酒,我建议你不要喝下,每次都是恰好多一杯,克制是人间美德,对艺术和人生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