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第8/12页)
“别说这种《怕包子》[8]之类的话。”
“音乐有时是会拯救人的。”阵内噘起嘴说道。
阵内是个乐手,这件事同事们都知道。有时他会借口说乐队有训练,然后提早赶回去。也有很多时候,他会闹情绪说自己周末有演出,无心工作。平时就喜欢吵吵嚷嚷的阵内,又去弹一把声音嘈杂的吉他,光是想象就够让人生畏了,所以我至今为止一次都没看过他的演出,也没听过他的演奏。“来看我的演出吧”——阵内也从未这样邀请过我。小山内倒是去过几次他的演出现场,我曾问感想如何。“还不错。”小山内点了点头,然后莞尔一笑,说道,“阵内的吉他弹得真不错。”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看一次。但事实上,每次看到阵内自吹自擂地挺起胸脯说“我的演奏可是帅到了家”,我反倒有种排斥感。
再加上阵内还抓着我讲过他“十八九岁的时候,遇到过一次银行抢劫”这种明显是编造的故事,胡说八道什么“那时我唱了一首Hey, Jude”。说实话,我甚至对他有了警惕,怀疑他到底有几句话是认真的。
“阵内,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快要上班的时候,其他桌子旁也陆续来了人,开始搅乱室内的空气。这时,我忽然想要问这样一个问题。
“怎么了?”阵内罕见地露出畏缩的神情。
“没别的意思,只是见了志朗的父亲后,我觉得那太可悲了。既不相互理解,又冷漠。我在想,你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老爸也很差劲。”阵内的声音很清晰。
阵内无论何时都是一副不认输的样子,因此我想这话一定也激发了他要和志朗比高下的心理,可看他的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他显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表情。“他道貌岸然,净说些大道理,实际上却嘴脸丑恶,是个差得不能再差的人。”
“他会对你和家人大打出手吗?”
“他要是会打人,那我倒容易理解他了。可他并不会。在社会上,他是个出色的人物,认真又优秀。但那是最要不得的。”
“要不得?”
“即使和我老妈离婚,再也见不到,我还是最看不起那个男人。”
“这样啊。”我没料到他竟然会说这些话,压低声音说道,“那现在也是吗?你现在还蔑视他吗?”
“现在就不知道了。我已经无所谓了。”阵内连掩饰的样子都没有,表情痛快,仿佛这事已经有了定论似的,“后来发生了一件小事,我再也不管他了。”
这时我被小山内叫走,便没再往下问。
12
当天回家的路上,我顺路拐到志朗的家附近。他家虽不是我回家路上的必经之地,但我总归是起了好奇心。我踮起脚,透过矮松和榉树之间的空隙窥视院子里的情况。虽然暮色西沉,光线倒不太暗。
我并不愿意承认,但阵内那句毫无根据又耸人听闻的“那个父亲和儿子联手把母亲杀了,就埋在院子里”,总让我平静不下来。
我抽动鼻子寻找着异味,只闻见树木发出的馥郁香气,并没有腐臭。我眯起眼睛,确认院子里有没有被挖过的痕迹。这已经超出了调查官的工作范围。
我要是再在这里逗留一时半会儿,肯定会令附近的主妇报警。正当我这么想时,门开了。我快步藏到电线杆后。
从门里出来的是志朗的父亲。他似乎在提防四周的动静,左右张望着。
我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他此时并没穿运动服,而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夹克,说不定这是志朗前几天买的那件衣服。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跟着他拐进闹市区。此时居酒屋、俱乐部和拉面店的招牌已亮起灯光,显得有些滑稽。见他在开着一家便利店的街角左转,我也加快了脚步。一转过去,只见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你是之前家庭法院的那个人吧?”
“是……是的。”
我正准备致歉,他又开口了:“去喝一杯吗?”
“啊,好。”
志朗的父亲有点自暴自弃地喝起酒来。既然是堂堂一个董事长请客,那就该在一家高级酒吧,或者有礼数周到的女服务员的俱乐部,但事实让我的期待落了空。我又想或许会在他家自营的连锁居酒屋让我享受一下老板的待遇,然而也不是。我们走进的是一家连我在大学时都看不上的小居酒屋。
即便开始喝酒,志朗的父亲还是没有半点诘问我为什么跟踪他的意思。
“上次那玩意儿,太有意思了。”他喝了好几杯啤酒后才开口说话。
我正愁着怎么对付第二杯酒。“您说的那玩意儿是什么?”
“那个叫芥川什么的书。”
“啊。”
“我昨天可读了一整天。我都几十年没碰过书了。”
“您当上董事长后就觉得不再需要看书了吗?”
“不,当然需要了。”他仿佛并不是在说自己。我心想,既然是开玩笑,他至少也应该笑笑才是。
“您觉得哪句话说得最好?”
“是那句吧。那句什么‘我们人类的特征是犯下神绝不犯的过失’,还有那句‘没有比不受惩罚更痛苦的惩罚了’。”他居然背了出来,实在令我惊讶。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念头一闪。“这样啊,您一定是经历了某种只有人类才会犯下的过失,因此想接受惩罚吧?”我刚说出口,心里马上就咯噔了一下。他这话听起来实在像是在坦白“我杀了志朗的母亲”。
“是啊。”他说道。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新点的啤酒已经端来,他又自顾自喝了起来。
“志朗是个好孩子啊。”
“那小子,是啊。”出人意料,他马上就认同了,“是个好小子。”
“上次的面谈,您显得十分冷漠,一副很吓人的样子。”我试探道,反正他已经喝醉了。
“那个时候……是啊,当时情况不一样。”
“情况?”这难道是什么暗号吗?父子二人张口就是“情况变了”。难道是他们父子俩想用这句谜语一样的话搅乱我的心思?他们就这么恨我吗?
“我连累了他。”他或许已经醉得不行了,摇摇晃晃地对我说道,“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我想我明白了,”我说道,“果然是您在家教上出了问题。”
他已经完全醉倒,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于是我横下心来问他:“志朗的母亲现在在哪儿呢?”因为不好直接问“是不是被杀死埋掉了”,所以我用了这种委婉的说法。
他的反应却很平常:“都说了,旅行去了,旅行。这个时候,亏她还有闲情雅致。”
如果把这看作是杀人犯撒的谎,那也太自然了。他没有半点惊讶或者紧张的样子。阵内随口说出来的推理果然是胡说八道——我得出结论。这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没有再往下说有关志朗家庭的事。不过,这个看似顽固到家的独裁君主般的父亲,看上去也有了后悔和反省的意思,光是这一点也让我感到颇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