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第9/12页)

即将走出店门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起话来。仿佛在不经意间,他已经清醒了,语气丝毫没有含糊:“武藤先生,你觉得孩子的人生可以改头换面吗?”

“什么?”

“你们只不过是跟孩子见见面、说说话而已。这样能让孩子产生什么变化?”

“我想,能改变最好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或许这并不现实。”

“这就对了,现实。现实啊,这才是最重要的。”他用喝醉后那种特有的一字一顿的语气说,“就算是我们大人,不也常常有人说想变成鸟这样的胡话吗?”

“或许有那样的人吧。”我也想变成鸟啊。

“那样逃避现实真的好吗?变成了鸟,那又能怎样?”

“是啊,话是这么说。”他究竟要说什么?我一边思忖,一边想象鸟在空中盘旋,可抬头一看,却不见天空,只有居酒屋的天花板。“可是,既然有人觉得自己就像只鸟,那总归有他自己觉得幸福的地方。”

“幸福?”

“只要感觉着我就是只鸟,不就挺愉快的吗?”

“愚蠢。”他把目光移开,试探般说道,“武藤先生,你觉得你就这么了解孩子吗?”

“这个嘛,”我挠着头说道,“老实说,我真不了解。可我觉得我总能想出办法来。《E.T.》里面,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孩子不也相互了解了吗?”

“但那不是电影里才有的事吗?”他板着脸说道。

怎么回事?他的脑子不是转得很灵嘛——我噘起嘴。

13

付钱时竟然是各付各的,简直难以置信。我一直以为他会请我,甚至想问问这位董事长:“我真的需要付钱吗?”

我们离开那家烟雾缭绕的烤鸡肉串小店,朝大路迈开步子。志朗父亲并没有醉成我担心的那样,虽然说话已经口齿不清,步子却走得很稳。

“说实话,武藤先生,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当我们走到一家正在装修的弹子房前的小路上时,志朗父亲忽然说道。

我正准备回话问“什么事”,背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我们的谈话就此中断。但还不仅如此。

一个看上去并非善类的男子从我旁边跳向前方。我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撞到了一旁的自动售货机上。

两个穿着不合时令的夏威夷衫的男子站在面前,身上仿佛写着“找碴儿”几个字。其中一人轻轻拍了一下志朗父亲,瞪着他。能够确定的是,这绝非旧友重逢。

“可被我们找到了!”一个令人战栗的声音传过来,“说什么去弄钱,结果却跑了!”

志朗父亲的头就好像是缩进了壳里,说道:“对……对不起。”

我靠在自动售货机上看着这场面,脑中恍恍惚惚。一个大公司的老板、让儿子怕得要死的父亲,居然在痞子面前反复道歉,这光景真算得上奇幻。看来,志朗父亲应该是向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借了钱。这么说来,他那些连锁居酒屋也许并不那么赚钱,或者已经难以维持。

这几个正在气头上的痞子年纪有多大?作为调查官,我难道不应该马上向他们提问,和他们一起思考重新做人的出路吗?这样的使命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看样子我是喝醉了。

“你口气不是挺傲吗?”穿夏威夷衫的男子揪住志朗父亲的领子说道。

这时,我条件反射般动了。“你们住手!”我说着,从自动售货机旁站起身,右手摇晃着伸向前方,朝两个男子走去。

“找打是吗?”我被迎面威胁道。

志朗父亲不安地看着我。

“你们住手就是了。”我伸手抓过夏威夷衫男子的手,将他和志朗父亲分开。

“你这浑蛋!”男子拽着我的衣服说道。

这时,我脑中的一段记忆复苏了。在想好之前,我的身子就先动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才发现已经转过身,狠狠地给了志朗父亲一记右拳。而脑中的另一个我此时正在惊讶:怎么回事?但现在后悔也晚了,被我打的志朗父亲带着一副发自内心的吃惊表情,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我看到身后的两个男子,他们也正感到莫名其妙。而我自己,打了人也就罢了,打过之后却只能干站在那里,傻呵呵地露出一丝浅笑。自然,那两个男子很快揪住我的衣服,踢了我好几脚。最后我也倒了下去,似乎还倒在了志朗父亲的身上。

但我们也没有受到没完没了的暴力,因为不久之后,不知谁喊了一声“打架了”,两个男子随即跑开了。

志朗父亲非常忌讳上警察局。至于他不愿去的理由,我不得而知。

“实在抱歉。”我已经陷入极度的自我厌弃中,直想找个洞钻进去,却找不到洞。

“不,”志朗父亲直率地说道,“真没想到,竟然挨了武藤先生一拳。”

“是啊,这个嘛……”我小声说道。

“这是饱含了调查官深情的一拳。我醒悟了。”说完,他微微一笑。这对他来说,恐怕是尽了最大努力才说出的好话。

很抱歉,这一拳里什么感情也没有,只是一拳而已——我好歹还知道,不能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忽而想起自己的工作,便对他说道:“请您一定要帮助志朗。”我终于说了一句调查官分内的话。

“我是不行了。”他摆出一副悲伤的表情。

您可是他的家长!

当时,我连对他这样怒吼的力气都没了。

14

“武藤先生,你上次出事了吧?就在跟那个人一起喝酒的时候。”志朗说道。今天是第二次面谈,他隔着桌子探出身对着我。

“可你爸爸既不想去警察局也不愿上医院。”

“不是你打的他吗?”

“哎?你都听说了?”我脸上一阵发白。

“真是杰作!”志朗感叹般摇了摇头,调皮地说道,“堪称感人。”

这次面谈让我觉得很顺利。志朗不但诚实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态度也大为改变,甚至对我说了他在学校的不愉快遭遇以及一些同学的趣事。这些表现一点都不像策略或表演,也没有顾虑彼此立场的感觉。

志朗将上次的文库本还给我,说道:“贴了便条纸的地方,是我最喜欢的句子。”

我接过书,翻到露出粉红色便条纸那一页,自然地流露出一丝苦笑。他贴便条纸的地方,竟是阵内制作的那本《厕所语录编》。

均分财产!清算旧账!重整人生!

“这就是你最喜欢的?”我倒觉得有其他更好的句子。这读起来并不是格言,仅仅是一句怨言。

“我觉得这是说有钱人应该分些钱财给穷人。”志朗的口气很肯定。

我并非不知道写下这句话的人的心情。自打我们懂事起,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有了贫富、美丑和境遇的差别。还没等我们记事,我们的人生就已经开始。我能理解这种想说句“请等一下”的心情:请等一下,让人生重新从一张白纸开始,让我重整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