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6/18页)

“掌柜的,请进。老板正在用餐,他说没关系,可以带你们进去。”

从隔扇门处出来说话的是另一位佣人,名叫阿久,是现在夫人小妾时代在滨町妾宅服侍她的侍女,后来也一起跟来别馆。现在担任女佣们的领班,在三人中年龄最长,有二十五六岁吧。下颏凹眍,红鼻子,长了一张好像很爱讲话的脸,外貌与阿新相比那是逊色多了,身材相当瘦削,活像茶室里的年长女佣,身穿一件条纹状的丝绸和服。她把从里面撤下的空酒壶放在地板上,捧起侍者用的钵盆,再一次催促钦三郎:“来吧,这边请。”说完,便自顾自地先往里面走去。

父亲领着春之助跨过厨房的门槛,从连接着的房间走向走廊,在这里可以看到厨房里看不见的榻榻米走廊,向左边拐去,经过对开的折合门走到尽头处,有一个螺旋状的阶梯,父子俩跟着阿久上了二楼。

二楼有八铺席和十铺席两间房相连。

大房间摆着桑木做的餐桌,刚洗完澡的老板额头光亮,从食器里离夹出美味的食物,又舔了舔酒杯边缘。父亲在走廊边正襟危坐,鞠躬般双手贴放在门槛边。于是春之助也跟着他做。

“来,请进到这儿来。”吉兵卫说。但是钦三郎依旧维持原来的姿势恭恭敬敬地又鞠了两三次躬,再拖了一两分钟时间,才进了房间。进去后,父子俩仍然待在角落的位置上,甚至比伺候的女佣阿久还要往下退两三尺。

“你就是阿春啊,长大许多了。”

主人的声音年轻、清晰,语调酷似孩子一般纯真。

“是的。”春之助的回答简单明了。一想到此刻自己正在接受这个人的面试,就觉得应该在应对的举止上让他体会到非凡神童的闪光点。他要尽可能地用语简练,发音明晰,仪态沉稳。

“听说你在学校的成绩相当好,昨天你的校长来过了,要我帮忙让你上中学,也听说你父亲原本想送你到人家去做工。既然校长难得开了口,如果你想着一定要去中学读书,不如从我这儿去上,怎么样?我家正好也有两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孩子,你就当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每天帮他们复习一小时的功课,其他就没什么事了。当然,可能不比在父亲家里轻松,要辛苦一点,不过,这点还是希望你能忍受。怎么样,可以坚持吗?”

“好的,我会努力的。”

春之助抬起头来,视线与主人正面相遇,毫不含糊地回答。这时候,他才有机会端详主人的风采,仔细观察这间屋内的情形。主人虽然年龄不大,却已呈秃顶相,是个胖胖的福态尽显的男子。春之助平时看惯了的大人,比如学校的老师和自己的父亲,都脸色不佳,看到吉兵卫如此柔和、大气、充满着活力却有威严的容貌,不由多少产生了敬意。真不愧为大商店的老板,他是自己迄今为止遇到的大人中最值得敬佩的。接着再看看这室内的装饰。药研堀自己的家只能遮风挡雨,毫无品位与风趣可言。物质上欲望寡淡的春之助原本以为那样就够了,现在看到这儿的厅堂,才觉得漂亮的住宅还是有它的美感的,知道了不该一味轻视室内的装饰。首先令他感到视觉愉悦的是室内茶褐色沙壁的色调,墙头表面的哑光处理古朴温润,衬底的砂纸发出闪亮的粉光,象征着这户人家生活品质优雅高尚。它具有一种将穷惯了的少年心态不知不觉中带进一种迥异境界的力量。接着,春之助又看到了墙壁与纸槅门颜色的对照,纸槅门用的是细腻纯白的蛋壳纸,与墙面保持了一种精致、均衡的美,他过去一直以为纸槅门用什么纸贴都无所谓,此刻看到这墙壁的颜色,才知道非用纯白的蛋壳纸不可。再看天花板、立柱和横梁,木材的材质和纹理,竟与其他建材与如此完美地谐调,看得他叹为观止。如同旅行者在春光明媚时眺望美丽的大草原,会完全陶醉在和煦熏风之中,不记得路边的小花名称一样。屋内壁龛上的挂轴、多宝格架上放置的小摆设,他只能以恍恍惚惚的心境一扫而过,实在无暇去一一细看。不过,最后仍然有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就是距离老板吉兵卫三四尺远,宛如漂浮在这个空间里的一张白皙的面庞。春之助其实一进门就早早地注意到了,这个女人——理应就是素有绝代美人评价的夫人。他尽量不去看她,可是,眼角却不断有白灿灿的光芒射入,使他的意识须臾不能离开,而且,即便不去观看,也无法阻止他去感知。他的纯洁心灵虽然不会对她产生任何的兴趣,但那女子的脸蛋所拥有的鲜明的色彩,极其自然地影响到他的感官,使他怎么也无法忘记她的存在。随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不由得腼腆起来,越发努力去避开那一视线。

“她的脸就看上一眼应该不碍事吧。既然没什么好害羞的,就没有故意不看的必要吧。”春之助在心里自言自语,然后下决心朝夫人那边看去。或许夫人认为这种场合女人和孩子不该插嘴,所以坐在餐桌主人对面的夫人,始终双手搁在膝盖上一语不发。春之助对于发型的名称、服装的质地一窍不通,也不曾看过源之助的戏剧表演,仍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是一个有气度的女人。然而,由于她自始至终保持着夫人的风范,使缺少社会经验的春之助没能从她身上识别出一丁点儿曾经当过艺伎的痕迹。而且,他和自己以往了解的众多女人也有着很大的不同,乌黑的头发浓密,皮肤细腻光滑,眼睛大且轮廓分明,但凡女人长得俊美看上去就显得聪敏伶俐。眼前的夫人装出一副恭谨的态度,低头端坐,看上去显得特别聪慧,深思熟虑,通情达理,甚至令人想到她是一位具有绝顶聪明头脑的女人。倘若这一位容貌妖艳的女子使用和自己一样的日语交谈,用同样的表情或哭或笑,那就简直是太令人不可思议的现象了。而且,这种想象中的现象,居然立刻成真。春之助与老板的谈话一结束,夫人就眨了眨她的大眼睛,迅即扫了扫两人的脸说:“老爷,濑川先生怕是还没吃饭吧。那就请他们在这儿一起吃吧。”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们是吃过晚饭后才来拜访的。”钦三郎急忙后退。

“应该是吃过再来的吧。我家的饭开得特别晚。”吉兵卫很自然地否决了夫人的提议,“我们也该把这些收了。”他喝干了杯中酒,阿久就拾掇起餐桌来。

夫妇俩刚才一边用餐一边放肆地品评今晚的菜肴。老板说今晚上桌的菜肴中做得最好的就是照烧鰆鱼,阿町表示赞同,又说:“这么说已经有好一阵没吃鸡肉松了,明晚叫阿新做来尝尝。”好一阵子话题集中在食物上,钦三郎也介入了议论,说起一年之中什么季节什么鱼、贝类最美味。春之助的父亲虽穷,毕竟还是地道的江户人,这方面还挺有些知识和感觉,能巧妙地和老板侃得上。阿町突然发问:“咸鱼子干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以此为话头,他们陆续谈到海胆、腌制香鱼、咸海参肠的制作方法及产地,不过主要发表意见的还是吉兵卫和钦三郎两人,这些食物,春之助大都闻所未闻,也没有见过,所以也没有什么兴趣倾听。可是,阿町就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哎、哎”感叹的叫声,还时不时发出离奇的提问,暴露了她未受过多少教育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