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美子之足(第6/7页)

“宇之先生能够明白我的心情,我就无话可说了。画画不好也没啥关系,如果觉得麻烦,别的地方不画也行,请只要把脚部仔细画好。”

隐居先生最后得意忘形地如是说。普通人一般理所当然地只要求画脸部,隐居先生却要求只画脚部。他与我具有同样的毛病,只消那一句话就毋庸置疑了。

以后,我几乎每天去隐居先生的家,即便在学校里,富美子之足也始终在眼前闪现,简直无法好好干事。可是,一旦跑到隐居先生的家里也无法集中精力做好他委托的工作,画作只是随心所欲地应付一下,大多数的时间都和隐居先生一起凝视着富美子的脚轮流发出赞叹之声。十分了解隐居先生病态癖好的富美子,承担了无聊的模特工作,虽然有时会露出讨厌的神色,不过,大部分的时间,她还是在默默地听我俩的谈话。所谓的模特,其实并不是专为了给别人画的模特,而是疯狂的老人和青年的四只眼睛紧盯不放、出神发呆的视线——本人觉得很不舒服的视线——的目标,是为了被人崇拜的模特。富美子的立场可以说是相当奇妙了,如此看来,一双天生美丽的脚,却带来了莫名其妙的麻烦。对普通的妇女而言,这种傻乎乎的工作准会推辞谢绝的,而聪明伶俐的富美子却佯装不知,甘愿当老人的玩具。说是个玩具,其实只是让人看看脚加以崇拜,对方就会高兴得晕晕乎乎不明方向。换个角度说,世上哪有如此容易的工作!

随着我与隐居先生毫无顾忌的交往日渐深入,他的病态癖好暴露得越来越露骨了。我出自一种好奇心,把老人引向更加深入的地方。为了达到目的,我有必要交代一下自己冷酷的个性。我故意夸张地讲述自己过去丑陋的经历,努力从隐居先生的头脑中消除其羞耻的观念。如今想来,那时我并不是只有想知道别人秘密的单纯的好奇心,或许在内心深处还潜藏着一种难于抑制的欲求在驱使自己。我和隐居先生成了同伴之后,也许想着在感情的深处搜寻彼此之间令人忌讳的底线。听到我的告白,隐居先生极有同感,把他自己相似的经历也毫无保留地端了出来。他从孩提时代到画家以上的漫长岁月的经验,在滑稽、丑陋和新奇方面比起我的来,要丰富得多,倘若一一记录于此,那就不胜枚举,故一概省略。在此只举一例说说他的新奇。据说隐居先生并不是第一次把竹制长凳当作模特的展台搬到客厅中央来使用,在这之前,他就频频在密闭的房间里放上竹长凳,让富美子坐在上面,自己则像条狗一样在她的脚边逗趣嬉戏。隐居先生说,富美子觉得他的这种行径远比丈夫对于自己的疼爱来得愉快……

这一年三月末,隐居先生真正办妥了“隐居”的手续,把当铺交给女儿女婿经营,自己搬到了七里滨的别墅去住。大面上的理由是,所患的糖尿病和肺结核病渐渐严重,医生劝告他得易地调养,而实际上是为了避人耳目,想与富美子肆无忌惮地过日子。可是,搬到别墅后不久,他的病情就越来越严重起来,原本表面的理由变成了实际上的理由。隐居老人对于疾病,脾气极为倔强,得了糖尿病,照样大口喝酒,因而恶化是理所当然的。肺病比糖尿病更令人担忧,每天一到傍晚就有三十八九摄氏度的体温,连日不退。以前就逐渐消瘦的身体,一下子急剧衰弱,半个月间羸弱得判若两人。与富美子的逗乐和嬉戏也无法进行了。别墅建在能看到海景的景观好的半山腰上,朝南十铺席的朝南向阳房间是主人的卧室,隐居先生的床铺设在屋里,把枕头放在光亮的走廊边,除了三餐饭,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有时咳血之后,青白色的额头冲着天花板,紧闭上眼睛,就像死去了一般,看上去好像已经大彻大悟了。镰仓○○医院的S医生每隔一天上门诊察,他总是悄悄提醒富美子说:“情况不容乐观,这体温下不去,或许会走得快。即便下去,也拖不了一年的。”随着病情的恶化,老人越来越挑剔,用餐时说口味不佳,常常逮住女佣阿定一顿臭骂。

“这么甜的东西怎么吃啊?你觉得我是个病人就随意欺负吗?……”

他用沙哑苦涩的嗓门骂道,一会儿说盐放多了,一会儿又说味精放多了,摆出一副“料理达人”的派头,尽出些难题。本来身体不好的人味觉就有改变,再美味的食物,患者总难满意。如此一来,隐居先生火气越来越大,一日三餐都把阿定骂得狗血喷头。

“你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东西不好吃又不能怪阿定啊。是你自己的口味变了,一个病人还老说任性话!——阿定,没关系,揍他!那么不好吃你就别吃了。”

隐居先生过分焦虑时,富美子就这样呵责他。被她一骂,老人就像鼻涕虫被撒上了盐巴,闭上眼睛蜷缩起来消失了。那时候的美富子,活像一名驯兽师在调教兽性大发的狮子老虎,让旁观者看得好不提心吊胆。

对于任性又无法处置的老人,不知何时会做出权威举动的富美子,有时候会抛下患者,离开别墅,不知跑去哪儿,过了半天一天的才回来。

“我去东京跑一趟,买点东西回来。”

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管隐居先生同意不同意,自顾自地精心地化妆和打扮,然后就外出消失了。富美子这样的荒唐行为(?是的,就是一种不轨行为。隐居先生死后不久,她很快得到一笔不菲的财产,与原演员T结了婚。或许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掩人耳目地与那男子幽会了。)完全是旁若无人,隐居先生的本家亲戚和眷属早就厌烦他的痴情,没有人出来讲些什么。他们认为现在卧病在床、朝不保夕的老人,如今遭到薄情小妾的虐待,完全是咎由自取。从富美子的角度看,现在正年轻美貌,守在形同骸骨的老人身边,每天眺望着单调颜色的大海度日,一定也是相当郁闷的。他俩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毫无爱情可言,能榨取的就尽量榨取,幸好隐居老人的亲戚们放弃,加上老人患上了无法动弹的大病,富美子觉得已经到了时候,等不及老人咽气就开始露出了本相。

就这样,富美子每隔五天就消失一次,这一天,病人的心情总是特别不好的。被富美子一说,他就像只猫一样缩下去乖顺,而她的身影一看不到,马上会火冒三丈地朝女佣乱发脾气。可是,即使脾气正发在劲头上,只要一听到富美子的木屐声,他立马停止斥骂,假装睡着,态度的变化之快实在不可思议,连女佣阿定都会忍俊不禁。

别墅里除了隐居先生和富美子之外,还住有女佣阿定、煮饭婆阿桑、负责烧洗澡水的男子,共五人。富美子如刚才所说,没有好好照看过病人,所以看护工作落在阿定一人身上。医生奉劝要请个看护工来,可隐居先生坚决不同意。为什么呢?因为隐居先生身卧病床,虽然无法起身,可是以往的癖好并未断念,要是请了个看护,就会干扰到自己的乐趣。知道这件事内情的当事者——除了美足的拥有者富美子和我之外,还有阿定,只有三人。自从隐居先生搬到镰仓之后,我与其说思恋富美子,还不如说是怀恋她的那双脚,所以常往别墅跑。而富美子也不能每天往外跑,没有聊天的对象亦很寂寞,所以大都欢迎我去造访。我向学校请假,两三天住在别墅里是常有的事。可是,隐居先生比富美子还要欢迎我去,这也是自然的。如果我不在,也许隐居先生那秘密的欲望就难以得到充分的满足。只能躺在病榻上的他,我和富美子的存在同样重要,这是毋庸多说的。隐居先生的背脊上已经长了褥疮,连自己上便所都有问题,他已经无法模仿狗的样子嬉闹了。看到富美子的脚部时,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万不得已之中,只能差人把那张竹制长凳搬到枕边,让富美子坐在长凳上,让我模仿狗的样子,他在一旁欣赏着那般光景。隐居先生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虽然衰竭的体力已无法承受强烈的刺激,但是仍然感到渗入心扉的快感。同时也让模仿狗儿的我,同样受到与老人一样刺激,同样体味到刹那间的快感。所以,我欣然应允了隐居先生的要求,还动辄主动上演对方并未要求的动作。那情景,此刻边写边回想,真是一幕幕历历在目。……富美子之足踩在我脸上时的那种心情——我觉得被踩的自己远比看着出神的隐居先生来得幸福——总之,由我替代了老人,对富美子之足表示崇拜,在她面前上演了许多视其脚为神圣物的动作。不过,就富美子而言,她也许认为两个男人把自己的脚当作玩具,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