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美子之足(第7/7页)
隐居先生的狂暴癖性,由于找到了我这样一个搭档,居然和肺结核病一样日益猛烈起来。让那可怜的老人越陷越深,我真是无法脱罪。没隔多久,隐居先生已经无法满足于观赏我的动作了,自己也想方设法地要触碰富美子的脚。
“富美子啊,你就行行好吧,用你的脚踩一下我的额头,你这样做了,我就死而无憾……”
隐居先生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说话时痰卡在喉咙里,语音轻微。这时富美子美丽的眉头紧锁,以仿佛踩到了毛虫时的痛苦表情,把柔软的脚底默默地搁在病人苍白的额头上。血色良好、丰腴光亮的脚下,是一张病入膏肓者瘦得只剩下骨头、下巴削尖、静静瞑目的脸——这张呈土色的毫无表情的病人面孔,宛如朝阳光下开始融化的冰,令人感到他睡得香甜,正在感谢无上的恩宠,他是否就会这样与世长辞呢?有时候,他也会把枯瘦的双手慢慢拿到头顶上去,摸一下富美子的脚背。
如医生所说,今年二月,隐居先生终于进入了危笃状态,可是意识尚属清楚,不时想起来似的继续说到小妾的脚。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不过,富美子用棉花蘸着牛奶或汤汁之类的东西,再用脚趾夹着送到他的嘴边,他就久久地贪婪地舔舐。这一办法一开始就是隐居先生想到的,病重之后就一直沿用这个习惯。如果不这样,不管谁拿什么东西喂他,一概不予接受。哪怕富美子不用脚夹着给也不成。
临终之日,富美子和我一早起就守候在他的枕边。下午三点左右,医生来了,给他注射了樟脑液后返回。隐居先生说:“啊,我快不行了。……我马上就会断气的……富美子,富美子!把你的脚放在我的头上,直到我死去。我要被你的脚踩着死去。……”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是语句却十分清晰。富美子像往常一样,默默地、面色冷淡地把脚放在病人的脸上。直到傍晚五点半隐居先生去世,正好两个半小时时间,富美子始终那样踩着。站立着感到疲惫,于是把竹制长凳搬到枕边坐下,左脚和右脚交替着踩。其间,只有一次,隐居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
富美子依旧一语不发。“没法子了,这是他的最后时刻,所以必须忍耐。”或许是我的多心,我看透了她嘴角浮现的微笑。
临终前三十分钟,从日本桥家中赶来的女儿初子,当然目击到了这一不可思议的、卑鄙的、滑稽的、可怖的光景。对于父亲的最后时刻,她低着头,浑身僵硬,难以自持,与其说感到悲哀,毋宁说是毛骨悚然。但是,富美子却若无其事,仿佛在说,我是受他之托才把脚搁在老人眉宇之间的。在初子看来,这是何等叫人感到痛苦的事,而富美子只顾自己,由于对其本家人的反感,或许是故意蔑视他们才这么坚持的。然而,这样的意气用事,不啻是给予病人的无上的慈悲。多亏了富美子这样的行动,老人才能带着无限的欢喜咽下那口气去。逝去的隐居先生脸上那只富美子美丽的脚,看上去活像是从天而降来迎接自己灵魂的一片紫云。
老师:
塚越老人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我原本只想说个简单的梗概,最终还是写得这么冗长。我的蹩脚的演绎,浪费了老师不少的时间,真是深感抱歉。不过,以上这个老人的故事,难道真的没有值得一阅的价值?比方说人性的倔强,在这个故事里是否有所暗示呢?我的文章相当拙劣,要是能以老师的文笔加以粉饰、订正,我坚信这个故事能成为一部杰出的小说吧。
最后祝老师文笔精进,多福多祥!
谷崎老师 座右
野田宇之吉
大正八年[2]五月某日
[1] 意为“足拜物教徒”。
[2] 即19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