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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月,算了吧。都这种时候了,还在优哉游哉地煮什么海带呢!”
——“都这种时候了”听起来有些刺耳,而“优哉游哉”尤其刺耳。
美月绷着脸,感觉诚子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刺儿。那意思不外乎是说:“你根本就没为我父亲担心,反正你也觉得事不关己呗。”
担心倒是有的,但并没有惊慌失措。美月小时候父亲遇到车祸,在生死之间徘徊了四天之后最终离去——那时候,美月已经把一生的惊慌全都用尽了。
她强忍着被对方语言中伤的刺痛,问道:
“雅也也来了吗?”
她盘算着要做几个人的早餐。雅也是诚子的丈夫,行事风格经常出人意表,会半夜赶过来也说不定。
诚子没有吭声,转过身,从冰箱里取出大麦茶。
雅也在名古屋经营IT公司。他比诚子年轻两岁,和惠介同年,是比惠介高一届的学长。惠介确实早在结婚之前就梦想过要自己开公司了,每次酒后都趁着醉意扬言道:“三年后,不,五年后我一定会自己开公司的。”甚至还为那八字还没一撇的工作室设计布局平面图……不过,最终促使他做决断的,应该有四分之一的原因来自他对雅也的竞争意识。惠介和雅也,经常会被人拿来作比较。
美月以为诚子没听见,就又问了一遍:
“早餐要准备雅也的吗……”
咚!
诚子把喝完大麦茶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洗碗池里。那张仿佛戴着面具的脸,此刻真的变成了面具。
嗒嗒嗒嗒嗒嗒……
这时,从长廊那边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
“妈妈,这是哪里?妈妈,妈妈!”
是银河的声音。
“我在这里!”美月回答道。
嗒嗒嗒嗒嗒……
脚步声又走远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脚步声似乎在走廊上徘徊。
这时,随着打开房间隔门的声音,同时传来一声惊叫声:
“啊——这是什么!”
银河似乎是闯进了位于走廊尽头的绢江的房间。——绢江是惠介的祖母,今年已经九十三岁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
“吵死了!”
诚子母女俩的卧室里传来了阳菜的声音。
“快走远点儿!”
这母女俩的声音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被黑色地膜覆盖着的梯形田垄上,垂着一个个草莓的果实,看上去就像是无数的红色小吊钟排列在一起。
白色的花朵有五片花瓣,正中间是黄绿色的花蕊。等到花即将凋谢的时候,花蕊就会渐渐膨胀起来,长出小草莓的雏形。小草莓一开始是绿色的,后来变成白色,长大后再变成红色。
同一条茎蔓的顶端,有花、小果实和熟透了的红草莓。在长长垂下的枝蔓旁边生长出来的新枝蔓上,又有花朵开始绽放。
惠介虽然在随处是农家的乡下长大,但还是头一次走这么近看草莓结果,而且也从来没摘过草莓(对于农家来说,收获农作物不是娱乐,而是劳动)。
惠介走进大棚,脚踏在田垄和田垄之间的通道上。这田垄比种番茄的田垄更高,到小腿以上了。母亲正蹲在大棚的角落里。她那瘦小的身体被高高的田垄和茂密的枝叶遮挡住,只隐约从草叶间露出头顶的头巾。
通道很狭窄,惠介只能像巴黎时装博览会的模特儿那样迈着猫步往里走。母亲并没注意到有人过来,自顾自一边蹲着挪动脚步,一边不停地摘下草莓放在用大腿和左手端着的托盘上。
“你不是回来睡觉吗?”
惠介打了声招呼。母亲这才抬起头来。
“噢,早。”
母亲有点难为情似的咧开嘴笑了一下,脸上满是皱纹。
母亲今年六十七岁,虽然脸型像娃娃脸,但作为农家主妇,难免一年到头都被紫外线曝晒,所以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
“得趁早上摘,不然会变味儿的。”
母亲像辩解似的说着,随即又继续摘草莓。她的动作十分熟练,显然不是这一两天刚上手的。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
惠介指着托盘上的草莓问道。
“啊?噢,这特薄款的托盘呀,叫‘小盘盘’,是柿田种苗商店的新产品。”
谁问什么托盘嘛。
“我问的是草莓啦。”
“这叫‘红脸颊’。”
谁管什么品种呀。
“为什么不种番茄了?”
种草莓似乎不太适合父亲。以前种番茄时也这么觉得,更别提种草莓了。
“你父亲说,种草莓有赚头。唉,其实也没怎么赚,按去年来看的话。”
“去年开始种的?”
“从前年就开始了。”
“为什么突然就改种草莓了呢?”
“你父亲觉得,种草莓看起来比较时髦,人家会喜欢吧。”
“人家会喜欢?谁呀?”
话一出口,惠介就明白过来了。他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就在母亲旁边蹲下来,假装帮忙摘草莓。
果实低垂的茎虽然像牙签一样细,但却很难折断。母亲一开口,又是满脸皱纹。
“你看着,要这样摘。”
母亲用指缝夹着靠近草莓蒂的茎,不是折断,而是轻轻一拧。
惠介模仿着她的动作,轻轻一拧。
草莓却被捏烂了。太难了。
轻轻一拧。轻轻一拧……终于摘成了。
母亲拿起一颗草莓,递到惠介面前。
“你尝一下。”
惠介伸手接过来。落在手心里的这颗草莓,个头特别大,表面凹凸不平,形状有点歪斜。
“先吃草莓尖儿。尖儿的部分是最甜的。”母亲说道。
惠介按她说的咬了一口。
啊……
等等,这味道,怎么……
这么甜!
还带着一点点酸。
好吃。
没想到草莓竟然这么好吃。因为平时也经常吃,几乎都变得没感觉,忘记是什么味道的了。也许,这是有生以来吃过的草莓里最好吃的一个了吧。
“为什么……”惠介省略掉了后半句的“这么好吃”。虽然母亲不是个敏感之人,但一直看着惠介长大,所以一看到表情就能猜透他的心思了。
“刚摘下来的,新鲜嘛。而且,外面卖的那些,是还没等成熟就摘下来装进箱子里的。”
十八年前,惠介开始在东京生活时,就发现蔬菜的味道不一样了。
比如说玉米。无论是在夜摊儿上吃的烤玉米,还是从超市买回来自己煮的玉米,都和乡下的玉米完全不一样。
惠介从小就经常吃玉米——从地里摘回来玉米,连皮扔进锅里煮,然后捞起来,一边叫着“好烫!好烫”,一边用指尖剥开皮,一口咬下去……就这么简单,但非常好吃。每一颗都柔软鲜嫩,而且很甜。这种甜,和电视节目里主持人吃生鱼片或蔬菜后所说的“很甜”是不一样的。这种甜是真的甜,而且生吃的话会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