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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东京生活十八年了——刚好和他在乡下度过的时间一样长。
直至今日,他在东京眺望着没有山的地平线时,还会感觉到像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
无论走到哪里,到处都是柏油路;花草树木全都是种在院子里或花盆里;虫嘛,只有蚊子和蟑螂。
另外,便利店随处可见;如果在电视和杂志里看见什么口碑很好的店,也能随时前往……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东京的生活了,舍不得随便放弃。不过,每次从家中窗口向外望去,看见那些连绵不断的屋顶时,还是忍不住想要大吼一声:“这个鬼地方!”
惠介首先考虑的,是银河的成长环境。
银河喜欢看《昆虫图鉴》,而要看实物的话,则只能去百货超市——昆虫都养在那些挂着标价的笼子里呢。
惠介想让银河生长在能经常接触到大自然的环境里。当然,不一定非得是“这里”。只要有土地,有山,最好能看见大海,到处有绿色的风景,哪里都行。
在自己人生终老之时,希望能在和出生之地一样的地方死去。但愿到时美月也在身边。
当然,即使住在乡下,也并不意味着孩子就能自由自在地成长、大人就能无忧无虑地生活(眼下,惠介就时常为过于密切的人际交往而感到烦恼)。在乡下生活,可能会失去一些东西,但同时也能得到在东京所不能获得的东西。
——惠介努力地把这些想法告诉美月。太冗长的部分,则做些简化;可能会伤害美月这个东京人的自尊心的话语,则尽量表达得委婉一些……然而,越想说明白,舌头却越使不上劲,话也说不利索。可是,他还是努力地说着,比之前做过的所有驾轻就熟的设计方案演示都更恳切。
默默地听着的美月开口了,第一句问的是:
“你这么想,是因为业务发展不顺吧?”
“啊,不是的。”跟这没关系吧……也许。
“那之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呢?”
“其实,以前就考虑过的。”这倒是实话。他曾梦想过:如果业务发展顺利的话,就在东京近郊买一套能看见海或山的房子。
“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你觉得‘很难适应’的地方,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相反,你觉得‘理所当然’的地方,我却觉得‘很难适应’。”
“可是,每次外出旅行,你去到那些有山有海的地方,不是经常赞不绝口吗?上次不也是嘛……”
上次?上次一家三口出去旅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旅行是旅行。我可没想过要住到那些风景区去。”
唉,两人各执一词。这下可没辙了。
美月是城里人,而且是“大城市”里的人。她父母家虽然是独门独院的两层楼房,但院子和车库都铺上了人造石。对于在大城市长大的她来说,泥土属于垃圾。只要看见家里阳台上的花盆里掉出一丁点泥土来,她就会立刻清扫得一尘不染。她对一切虫子都十分抵触,就连银河那本《昆虫图鉴》里的图片都不敢看。哪怕是看见一只小苍蝇飞进房间里,她也会拿起杀虫剂,满屋子追杀……
美月耸耸肩,那语气像是做了最大妥协似的:
“既然这样,那可以在阳台多种些花嘛。需要什么?花草、泥土、虫子,还有呢?”
惠介感觉自己已经理屈词穷了。他不敢直视美月的脸,于是把目光落在草莓上。
绿色的叶子上有水珠一样的红点在爬动。
——这是瓢虫。
大棚里,除了授粉蜂之外,是不能让别的昆虫进入的。只要一看见就必须立刻杀死。不过,这瓢虫倒是例外——因为它们以蚜虫为主食。在外面看见瓢虫的话,反而会放进大棚里来,可以辅助消灭蚜虫(但多星的黄色瓢虫不行——那是害虫,会吃叶子的)。
此刻,惠介一看见这小红点,就仿佛看见了希望之光似的。他把它轻轻地放在手心上,就像在保护即将熄灭的火种。
“银河你看,瓢虫哦。”
“噢,七星瓢虫。”
咦,挺了解的嘛,不过应该是头一次看见实物吧。
“你伸出手来。”
银河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惠介把瓢虫放在他手心上。
“噢。”
银河顿时两眼放光。
惠介看了美月一眼,意思是说:你看。
惠介心想:当一家子犹豫着不知道该住到哪里时,就应该选择能给孩子带来更多欢笑的地方呀。
“这里有很多昆虫哦,瓢虫、蜜蜂、蝴蝶……”
瓢虫仰躺着落在银河手心里,滴溜溜地翻过身来,六条短腿开始爬动。
这时,银河突然“啊”地尖叫一声,使劲挥手,想把瓢虫甩掉。但那瓢虫却牢牢地趴在他手上。
“啊!啊——”
瓢虫好不容易才飞走了。银河连忙把手在短裤上擦来擦去,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很害怕。
咦?难道银河只喜欢图鉴和卡片上的昆虫?银河是最近这半年才开始对昆虫感兴趣的。而最近惠介很少回家,所以并不了解情况。
美月得意扬扬地转过脸来。惠介刚想反驳说:“所以才要让孩子经常接触真正的昆虫,让他习惯嘛。”美月却抢先开口了。她像挥动指挥棒似的摆动食指,说道:
“每个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谈判失败。
美月和银河去医院探望过爷爷后,傍晚时就启程回东京了。婆婆挽留说:“吃过晚饭再走吧。”但美月却拒绝了。
惠介开车送他俩去车站。车内陷入郁闷的沉默之中。美月问说:“什么时候回家?”惠介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于是美月就没有再开口了。
在站台上等车时,惠介心想总得找点儿话说。但还没想到要说什么时,“回声”号列车就已经滑行到面前了。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惠介想到一句:“我下次回去时再商量吧。”可是,一如往常地,美月又抢先开口了:
“随便你吧,要在这边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一副冷冰冰的语气。很显然,她并不是对惠介表示理解,而是表示放弃,不打算去理解了。
银河向爸爸挥了挥手。但也许是因为这挥手动作联想到了瓢虫吧,他连忙把手放在短裤上擦来擦去。
颇有终结感的发车汽笛声响起,车门关上了,就好像对惠介闭上嘴巴一样:我已经对你无话可说。
惠介独自一人待在像大棚里一样温暖又沉闷的空气中。
这空气也太难闻了吧。
[1] 日本熊本县的吉祥物。
[2] 日本法律规定满20岁即为成年人。各地政府会为年满20岁的年轻人举行庆祝仪式。
[3] 漫画作品《妖怪手表》中的必杀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