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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介坐进厢式小轿车,左手拉安全带,右手插点火钥匙,而眼睛则一直平视前方。这动作干脆利落,根本就不像他平时那样——连在立体停车场停个车也要费老大劲。

美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惠介的侧脸——头发又乱又长(自从上次一起回乡下后他就没有修剪过),脸颊和下巴胡子拉碴。美月心想:我的大老爷呀,今天就跟夏天的富士山一样神秘。

“父亲怎么样了?”

美月感觉声音像卡在嗓子里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跟惠介说话了。惠介一边单手打方向盘绕过半圈交通环岛,一边说道:

“下周出院。是医院方面的安排。其实还没痊愈,虽然能拄着拐杖走路,但左手还动不了,说话也不利索。接下来要定期去医院进行康复治疗。”

在等第一个红灯时,惠介往医院的相反方向打转向指示灯。美月注意到了,就说:

“我想先去医院探望一下。”

转向指示灯嗒嗒作响,似乎在说“这边,这边”。惠介摇摇头说:

“先到我家去吧。”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对外来客人说的话。喂,你到底是哪里人呀?美月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为什么?”

“我想先让你们看样东西。”

美月心想:他果然跟从前判若两人了,面对我的诘问竟然不为所动。从前那个从冰箱取出第二瓶啤酒时都要看我脸色的人,到底去了哪里呢?

惠介父母家的停车位很宽敞——如果在东京的话,肯定会有人建议他们办个按月收费的停车场吧。惠介把车咣当一下停在正中间。

下车后,惠介伸出一只手,像餐厅侍者恭恭敬敬地指引顾客入席一样。他指着的是塑料大棚。

“我想让你们来这里看看。快进来吧。”

“先得跟你母亲打声招呼吧。”

“母亲去医院了。家里只有诚子和阳菜。”

“那还是看大棚吧。”美月对诚子颇为畏惧。

“看大棚。”银河也说道。

惠介把大棚的门拉开一个身位宽,向两人招手。看他那表情,活像一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

“头一次进大棚里看吧?”

大棚里的空气像蒸桑拿似的又热又湿。眼前的光景,确实是头一次见。

——黑色塑料膜覆盖着的地面上有很多条巨大的波浪,隆起的波面上覆盖着绿叶。阳光透过棚顶照下来,照得每片叶子闪闪发亮。美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

“……真好看。”

一脸小狗表情似的惠介摆摆手说:

“唉,现在其实已经开始枯萎啦。”

银河欢叫起来:

“黑丸花蜂!”

“咦,银河,你居然知道黑丸花蜂呀。不过,我想先让你看看草莓哦。”

“草莓?”

“草莓?”

因为颜色发白,所以刚才没有注意到。仔细一看,只见繁茂的叶子下悬挂着草莓状的果实。美月虽然喜欢吃草莓蛋糕和草莓酱,但对于草莓到底是怎么结果的却一无所知。

“我想让你们看看很多草莓一起长出来是什么样的,不过,能吃的都所剩无几了。”

惠介沿着绿荫往里走,时而蹲下来然后又走向别处,时而弯下腰……回到美月面前时,双手捧着满满的一大把草莓。

这些草莓全都奇形怪状的,有的两颗果实连在一起,有的像姜一样凹凸不平。惠介的双手捧着草莓,来回翻弄着,就像捧着一把宝石。

“嗯,熟透了,又大颗,运气不错。就因为长得丑,所以大家都没摘。”

“大家”是谁?还没等美月开口,惠介便抢先说道:

“快尝尝看。”

“这能吃吗?”

“正是这些奇形怪状的才好吃呢。”

“干净不?要先洗一下吧?”

“没事,没事。”惠介笑道。

“我想蘸牛奶吃。”

“就这样吃吧。”

“我要那颗长着猫耳朵的。”

银河挑了一颗貌似长着猫耳朵的草莓,美月也拈起一颗像含苞待放的郁金香花朵似的草莓。

“啊,等一下,拍张照片留念吧。你俩还是头一次吃我种的草莓呢。”

惠介从工作服侧面的口袋里掏出数码相机。美月心想:这家伙,准备得挺周到嘛,而且还嬉皮笑脸的。

“有什么好留念的。草莓不是经常吃吗?”

惠介父母种的草莓,惠介每次回东京时都会带一大箱回去,大概是以此表示歉意吧。说实话,都有点儿吃腻了。

“平时吃的那些是用来卖的,这些可不一样。”

一看见照相机镜头对过来,美月那拈着草莓的指尖就下意识地翘了起来,像个职业模特儿似的。这时,她突然想起:上次那人问她是否愿意做手部模特儿,她还没给答复呢。

“我可以吃了吗?”

银河一口咬在那颗草莓的猫耳朵上——他似乎对这更感兴趣。美月也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凹凸不平的草莓尖儿。

咦?

怎么会这样?

“怎么样,甜吧?”惠介问道。

美月诚实地点点头。这草莓和超市买的确实味道不同。她手上拿着咬了一口的草莓,又多看了几眼,甚至怀疑上面是不是涂了无形的甜味剂。

她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草莓。惠介每次带回家的,虽然也让她略有些惊喜,但还是比不上这个。而且因为太多,她也大都拿去送人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个外行能种出这么甜的草莓呢?

惠介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也许是因为皮肤晒黑的缘故,牙齿显得比以前更白了。

“因为这是刚摘下来的呀。如果能让大家吃上这种刚摘下来的新鲜草莓,大家一定会更喜欢的。”

哎哟,瞧他这张笑脸,简直就跟超市里那些贴在蔬果包装上的农民照片一个样。这草莓确实很好吃,可能不完全因为是刚摘下来,也许是惠介在种植上的改良取得了效果吧。作为平面设计师,惠介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表情了。美月作为妻子,其实心里还挺高兴的。

“爸爸,我能再吃一颗吗?”

“嗯,吃多少都行……不过,总共只有八颗了。”

然而,作为妻子,有的话美月却不能不说。她正准备咬第二口时,忽然停下来,盯着惠介问道:

“你这边已经忙完了吧?”

“呃……嗯,下周父亲出院前我会一直在这边打理,所以想让你们来看看。”

“总算全部忙完了。啊,太好啦。”

连美月自己都觉得后半句话像在演戏似的。通常都是这样——一旦要说假话时,她的声音就会变得冷冰冰的。

惠介没有回答。美月心想:喂,为什么你的目光在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