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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打算这么一直做下去吧?”
“对了,旁边那座大棚,你们也去看看吧。那里是用来培植下一季的秧苗……”
“慢着,别转移话题呀。”
美月心想:眼前这家伙果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已经不是跟我结婚的那个男人了。这么一想,她的声音不由得变得凌厉起来。银河张大嘴巴,抬起头来,黑眼珠像钟摆似的在爸爸和妈妈之间来回转。美月紧紧握住银河的手,用尽量冷静的声音对惠介说道:
“拜托,你该醒醒了。”
“你听我说——我想过了,可以在这里一边帮忙……”
不听不听。美月甩动头发,打断了惠介的话:
“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做梦吗?”
美月心想:不知道他期待着我如何回答呢?反正,“男人的理想”“男人的情怀”这样的话,我已经不想再听了。当初他说要从公司辞职、自己开工作室时,我没有反对,而是尽力支持。即使后来他业务发展不顺时,我也从没有过半句怨言。可是,我也会时不时地冒出这样的念头:那我的理想又在哪儿呢?
我也有理想的。如果说因为结婚生孩子而不得不放弃理想的话,那也应该由夫妻双方共同承担才对。既然要追求理想,那双方同样都有实现的权利。
追求理想,没有夫妻之分,没有男女之分。理想面前,人人平等。
啪嗒。
草莓汁又滴落下来,顺着拇指往下流。美月连忙用舌尖舔了一下,用门牙咬下第二口。
好吃。不过,这是两码事。
惠介经常这么想:为什么我总是没法向美月传达自己的心声呢?
在男人当中,惠介算比较健谈的了。而且大家都认为作为一个平面设计师,惠介很擅长向别人说明设计方案。然而,在美月面前,他说话却从来没有占过上风。
据说,男人说话前要考虑先后顺序、要讲道理,所以才会经常在争论中落下风。不过,惠介想对美月说的话,其实并没什么顺序、道理可言,只是话一出口就立刻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充分、不恰当,所以又想进行补充修改。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想法不正确,而对方才是正确的——这种不安浮上心头,所以说起话来才不够利索吧。而且越想说实话的时候越是这样。
现在也是如此。惠介明知自己处于下风,但还是尝试着去说服美月,就像老母鸡拼命保护着鸡窝里的鸡蛋一样。虽然还不知道这“鸡蛋”会生出什么来,但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而是为了大家。当然,这样做也有可能是错误的。
“我没打算放弃设计的工作,我只是发现在这边也能做……”
“慢着。‘对于自由职业者来说,工作场所很重要’——这话是你说的吧?你也太自私了吧?”
美月说得对。惠介明白她想说什么。如果当初不是花重金在麻布区开设工作室的话,现在手头应该能宽裕些。不过……这个怎么说呢,此一时,彼一时嘛。
“当时是为了更好的发展嘛,现在……”
话一出口,惠介又觉得说得不太准确。与其说为了更好的发展,不如说是想证实一下自己作为设计师到底有多少实力,而这样做也是为了全家人的幸福。正要补充解释时,美月的话语已经像子弹一样扫射过来。
“你是说现在已经放弃更好的发展了?”
“不是放弃,而是暂缓一下。”
“那还不是一样嘛。”
不一样——根据目前的状况,应该把雄心壮志暂时收起来,而着眼于现实生活。因为找到了别的可做之事……不,好像也不能这么说。无论如何,自己的任性都是显而易见的。
银河握着妈妈的手,同时身体前倾,向爸爸伸出另一只手来——大概是想说“爸爸妈妈别吵架”吧。惠介心想:别担心,爸爸和妈妈不是在吵架,只是为了今后和睦相处而在商量事情呢。他握住了银河那汗涔涔的小手。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向美月打手语:
“过、后、再、说。”
惠介的手语,是和美月初次合作拍摄广告时学的——那也是两人唯一一次合作。当时,那家钟表厂家研制出一款新式手表——可作为听觉障碍者的闹钟,也可作为视觉障碍者的指触式手表,想做一下宣传,于是就委托他拍摄刊登在报纸上的广告。美月戴上这款手表,用手语把广告词表达出来。
刚才,惠介给美月拍久违的手部特写时,不由得想到: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美月的手始终那么美,那么具有说服力。
然而,美月的手指却没有做出回应。她把头扭向一边,手中紧紧地攥着吃剩的草莓蒂,鲜血似的浅红色汁液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你是想让我也住在这里?”
美月的声音有些颤抖,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害怕。她最不能接受的大概就是这一点吧。
“不是……嗯……你愿意的话当然最好。不过,我没打算让你住到父母家来照料父亲,我想在别处租套房……”
美月心想:唉,话题越扯越远。她真正想问的是关于今后的计划,而忙于招架的惠介却只能在局部战争中苦苦支撑。
“无论让我住这里还是在外面租房,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地方。你说得倒轻巧,可是,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来到陌生的乡下生活,周围没有一个熟人……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惠介叹了一口气,说: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这句话倒是说得理直气壮。见美月一脸茫然,似乎没听明白,惠介便继续说道:
“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我十八岁那年来到东京,从此就一直在这陌生的城市生活。当然,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因为只有在东京,才能上美术学院,才容易找到设计师的工作。东京并不是我的故乡,我也并不是特别喜欢东京。你还以为我是满怀憧憬地来到东京、期盼着一直在东京住下去吗?”
啊,难道不是吗?——美月虽然没说出口,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就这么写着。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乡下。说实话,我以前一直想着要离开这里,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喜欢住在东京。”
而且,也没有因为最近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就对故乡产生眷恋之情。
不过,惠介每天仰望着富士山和那些像侍从一般站在周围的青山时,看着眼前一大片熟悉的田地时,开车经过波光粼粼的海边时,都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理所当然的。
在田里跳跃的青蛙,割草时像粉末一般从草丛飞起的小虫,漫山遍野扎根的野草和野花,四处飞舞的蝴蝶,还有丑陋得看不出之后会变成蝴蝶的毛毛虫……每当惠介眺望着这一切时,都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