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十四章 陈氏之乱(第3/6页)
无恤早就知道陈恒暗中屯兵之事,也早料到他有逼宫之心,可他为什么不告诫齐侯要在城楼之上增派兵卒?为什么没有提醒阚止要事先将三千虎贲调入宫中?
我听着头顶车马兵卒的喧嚣声,突然想起昨晚齐侯用“绮姜翅”刁难我时说的话。他说只要他一声令下,三千虎贲之士就会攻进陈府,剿杀陈恒,赵氏的人帮与不帮,于他而言没什么差别。
是啊,无恤要的,是让赵氏成为齐侯的恩人,而不是弯下腰来恳求齐侯赐予一个盟约。
今日的逼宫之举可以坐实陈恒谋反之罪,阚止护主不力应当辞去右相之职。齐侯走投无路,于绝境之中,获赵、高、国三氏相助,将来若他能以讨贼之名反攻陈氏,重坐朝堂,那赵、高、国三氏才是真正的平叛功臣。到那时,齐晋两国可再定下不战盟约。没了忠君的阚止,高、国两氏就会成为齐侯身边另外两个野心勃勃的“陈恒”。
无恤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齐侯顺利拿下陈恒,也没打算让阚止剿灭陈氏,建立功勋。他要的不是这君臣二人齐心协力,重振朝纲。一个强大的齐国,对晋国有害无利。
所以,今天这一场惊天宫变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你们四个人上台子!大牙、二木头,你们跟着我!”这时,一个我最不想要听到的声音遽然在我头顶响起。
“陈爷,我们为什么不去听贤殿?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相爷为什么要让我们守在这里?”
“是啊,陈爷,抓住了阚止可得百金呢!”
“点将台附近原有守卫四十人,但昨晚不知为何突然都被撤走了。相爷怕此间有变,才让我们守在这里。听贤殿那头的人够多了,你们去了也捞不着什么好处,安心陪我在这里守着吧!”
我这会儿正屏住呼吸,歪着脑袋,把眼睛凑到兽面镂空的瞳仁处往外打量,陈逆突然解剑一放,剑身哐当一声恰好砸在我眼睛上方,惊得我险些叫出声来。
“陈爷,你说,咱相爷人那么好,宫里宫外大事小事也都是他在操心;君上他每天喝喝酒、抱抱美人,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非要对相爷下手?还有那个右相,自己说得好、做得好,可底下人全他娘的没礼法,什么缺德事都做。按我说,相爷也别接那个什么公子骜来了,杀了右相,自己坐朝堂多好!”
“大牙,这话以后不许乱说!在相爷面前也不能说!”陈逆压低了嗓音呵斥道。
那个叫大牙的男子似是拍了大腿,粗声粗气地嚷道:“我们好几个兄弟都是这么说的,相爷做了国君,陈爷就该当司马!二木头,你说是不是?”
“对,陈爷就该做咱们齐国的司马!到时候,陈爷领上十万精兵,到吴国把夫差的都城一把火全烧了!”叫二木头的士兵接了话头,应和道。
“呃,我怎么听说吴国都城已经被越王烧了?”大牙小声道。
“那……那就再烧它一遍,把它烧成渣!”
“对,再把那个叫什么西施的女人抓来给咱陈爷生娃娃!”
“好,说得好!”这两个小兵见陈逆不出声,就越发肆无忌惮,没完没了地讲起来。
我听着他们不着边际的胡侃瞎聊,一时心急如焚。陈逆坐在这里不走,待会儿无恤和齐侯来了可怎么办?昨天晚上休明殿的形势对陈逆不利,可现在的局面却恰好相反,无恤若是在这里和陈逆交上手,后果不堪设想。
不,一定要想办法把陈逆引走!
我这头绞尽脑汁,顶上的两个小兵却已经从火烧吴都聊到了吴国的宝剑、越国的铸剑师。说到高兴处,他们就拿剑柄猛敲我头顶上的铜盖。咚咚咚,这青铜兽面盖瞬间化身一面巨大的铜鼓,鼓声震耳欲聋。
我屏着气小心翼翼地抬起右腿往下挪了两步。突然,顶上有人惊叫了一声:“陈爷,快看!台子上有个女人!”
青铜盖顶上的长剑瞬间被人拿走,黑影一闪,似是陈逆飞身奔了出去。
“陈爷——等等我们!”两个小兵大喊着也跟了过去。
他们走了?!
我心中大喜,忙又攀回原来的地方,把眼睛凑到镂空处使劲地往外瞄。咔的一声,头顶的青铜盖顶忽地一动。
完了!被发现了!
我扒着墙壁,踏着石阶赶忙往下退。可还没退到渠底,顶上的铜盖就被人整个掀开了,明亮的光线刺得我一下闭上了眼睛。
“阿拾?”
我眯着眼睛一仰头,无恤的笑脸正好落在我眼里。
“红云儿!”
顶上的人一个纵身跃入渠底,笑着朝我张开了双臂:“就知道你这丫头不听话!”
我鼻头一酸,松开扶着石壁的手朝他跳了下去。
无恤双手一揽,带着我转了半圈,把我轻轻地放在了地上:“来晚了,路上遇到点儿麻烦。”
“你在这里,鲁姬呢?”穿着寺人衣服的齐侯这时也从石梯上爬了下来。
无恤仰头朝上吹了一声口哨,入口立马又被合上了。
“君夫人已经先走了。”我回头对齐侯道。
“我不是让你们一起走吗?你怎么不走?”无恤对我道。
“我担心你啊!而且我在晋阳时早同你说过,我绝不会扔下你一个人先走的。”
一旁的齐侯听到我这句话,脸一下就僵了。我想起刚才齐夫人急着逃命的样子,忙闭上了嘴巴。
“陈恒的兵马已经入宫了,在他们开始搜宫前,我们必须赶紧逃出去!”无恤在暗渠里找到自己事先放好的火把,点燃后,朝我伸出一只手,“走吧!”
“嗯。”我点了点头,把手放进了他温暖的手心。
齐宫的地下暗道是用一块块一尺长宽的方形岩石垒成的拱形隧道,在通道的顶上依稀可见当年用麦秆和泥土填抹岩石缝隙留下的痕迹。但是在离地面一尺高的地方,因为常年受雨水的冲刷,石缝里的黄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蔓延生长的墨绿色的苔藓。两百年来,那些高坐明堂、战战兢兢的君主早已化作一抔黄土;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这不见天日的青苔却生得茂盛,活得肆意。
齐侯一声不吭地走在我们身后。无恤带着我踩着干燥的岩石一步步往前挪动。之后,走了大约半刻钟,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堆放得错落有致的长条巨石。这些巨石像一棵棵生长在地底的大树,脚踏着大地,头顶着拱形渠顶,用自己巨大的身躯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在巨石与巨石之间有无数条手掌宽的缝隙,手可以伸进去,但脑袋是决计挤不过去的。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通道打开。”无恤捏了一下我的手,拿着火把朝石林的右侧走去。在那里,有一条专为齐庄公私通臣妻而挖掘的密道。当初行走在这条密道里的庄公,早已经成了情人夫君剑下的亡魂。六十几年后,这条害死一位君主的死亡密道,却变成了另一位君主的逃生之路。世事变化实在让人难以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