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十四章 陈氏之乱(第4/6页)
我和齐侯站在黑暗里,视线偶尔交错却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鲁姬走了有多久了?”齐侯突然开口问。
“嗯……半个多时辰吧。这暗道不到一里地,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平安出城了。”
“这里是寡人的家,你们却比寡人还熟啊!呵,难怪陈恒那逆贼背地里总叫寡人‘半混’,他叫得可真是没错。”齐侯苦笑一声,自嘲道。
齐人管傻子叫“半混”,一个国君被自己的臣子叫成了傻子,这会儿又跟着两个晋国人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暗道里逃命,可想而知他此刻心中的滋味。
因齐侯这话说得又苦又涩,叫人不好接话,我只能转口问:“外臣听说右相出宫调兵了,兴许他很快就能带着临淄守军回援内宫了。”
“阿拾——”另一头,无恤已经搬开了堵在密道入口处的大石,他举起火把冲我们挥了挥。
“走吧!”齐侯看了我一眼,转身往右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与大城相接的北门被陈恒的人从外面堵上了,右相还来不及出宫,陈氏的人就已经攻进来了。”
“那右相现在人在哪里?他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我快步跟上齐侯,惊问道。
“他拿自己做饵,又找人扮作寡人,现在已经带人从北门突围,引开陈恒的兵马去了。”
“右相带了多少人马?”
“寡人宫中尽是与陈恒同流合污的侍卫,哪还有什么人马?不过是四十个还愿意为寡人一抛头颅的剑士罢了!”齐侯说到最后声音一黯,就再不说话了。
“尊上,你们先进去,我在后头把门堵上。”无恤把火把交给齐侯,齐侯猫着腰钻进了密道。
以己为饵,领兵突围,想不到这右相阚止居然还有这份血性。虽然我不喜欢阚止这人,他死了对晋国也有利,但他带着四十个人就敢突围北门引走陈恒,着实让我佩服,也的确当得起“君子”二字。
“你发什么呆啊?快走吧!”无恤拍了我一下,我连忙俯下身子跟了上去。
这是一条逼仄、低矮的通道,因为出入的两头都有大石遮挡,所以在封闭了六十几年后,里面的空气早已混浊不堪。这种味道很奇怪,不是草木、尸体腐烂后的恶臭,而是一种苍老朽败带来的死气沉沉的霉味。这味道让我想起了盘踞在头顶的这座宫殿,想起了这个盘踞在东方大地上的齐国,内里的侵蚀已使得它无法抗拒腐朽而后衰败的命运。
在无恤手中的火把熄灭前,我们三人终于来到了暗渠与城外系水相通的出口。
掀开出口处郁郁青青的藤萝,奔流不息的系水就在我们脚下几寸的地方欢唱着流淌。我看着脚下的河水,突然有了一种压抑许久后突然被释放的感觉,那感觉在我胸膛中奔涌着,让我想要不管不顾地大喊几声。
无恤见我喜出望外,反而沉下了脸:“现在先别太高兴,我们到了这里,只算是逃出了陈恒的爪子;要想真正逃出他的眼睛,必须先到柳州渡和我们的人会合。”
“嗯,我知道。”
“寡人……不会游水。”齐侯掀开藤蔓看了一眼底下十丈多宽、波浪翻滚的河面,紧紧地抓住了洞口的藤条。
“尊上,莫急。”无恤走到齐侯身旁,低头从怀中掏出一面比巴掌心还小的素纹铜镜。他扒开藤蔓,借着阳光的反射轻轻地晃动铜镜。
这时,从系水对岸的一棵大树上跳下来一个头戴竹笠、身穿麻衣短裳的船夫。他动作敏捷地从大树背后拖出一叶小舟,然后把船蹭着河堤上的青草直直推进了河里。
“你安排好的人?”我看着无恤惊喜道。
“嗯,国氏和高氏的采邑多在西北。我们现在要逆流而上,先去柳州渡,然后再派人护送尊上去北面的高宛城。”无恤把铜镜塞回怀中,低头扯出我别在腰间的裙摆轻拍了两下,“你且再忍忍,一切都会好的。”
“主人——”青藤外有人唤了一声。
“船到了,我们走吧!”无恤扯开藤蔓,拎着我的一只手臂把我从洞口放了下去。
我的脚刚踩到船板,齐侯和无恤也随后跳上了船。
撑船的船夫见我们上了船,连忙一插竹篙迎着水流的方向往西撑去。
“尊上,先把宫里穿的袍子脱下来吧!换上庶人的衣服,这样不易被人发觉。”无恤从船尾拎出一只包袱,里面装了几套缟色、蓝色的粗麻布衣。
齐侯玉食华服惯了,哪里穿过这样粗糙简陋的衣物?他用手在一件靛蓝色的长袍上摸了一把,立马又缩了回来,下意识地摊掌看了一眼,好似刚刚那粗糙的麻布割伤了他的手。
“这衣服是有些割手,但尊上这身寺人的衣服是万万不能穿了。趁这会儿没人,让外臣服侍尊上换上吧!”我放下自己的衣服,起身抖开了那件粗麻蓝衣。
齐侯讷讷地应了一声,摘了头上的黑纱冠,又解下寺人的外袍放在一边,苦笑道:“这是寡人今日第三次更衣了,从换上临朝的冕服,到这庶人的麻衣,还不过两个时辰……”
“只要尊上平安到了高宛城,很快就能再换回冕服了。现在,还请尊上多忍耐些。”我只当手中的粗麻蓝衣是文绣的锦袍,恭恭敬敬地帮齐侯穿在了身上。
换上庶人衣服的齐侯半仰着脑袋坐在船舷上,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渐渐离我们远去的临淄城高大巍峨的城墙和青瓦朱檐的城楼。
三天前,小雅阁里他宝冠紫衣举杯畅饮,即便是苦中作乐也还留了些君王的气度;可此刻,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和骨血,只剩下一颗苦闷迷惘的心,悬在一副空荡荡的皮囊里。
这就是他的悲哀吧,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的悲哀……
远处,繁华热闹、川流不息的临淄城依旧敞开怀抱迎接着来自天下各国的商队,它曾经的主人、而今落魄的齐君正跟着我们越行越远。
无恤换上了一套缟色的夏衣,撕去了脸上的胡子。我换了一件和齐侯一样的靛蓝色麻布短衣,另把一条绛色的麻布裙系在了罗裙的外面,最后用一块葛布把一头长发全都包了起来。无恤怕我的脸太招人,索性又往我脸上抹了一把河泥。
系水两岸的河堤上不时会有商旅小贩驾着马车、挑着货担经过。在他们眼里,这条小船上坐着的只是一位愣神的老父和他东看西瞧的一对儿女。
船在系水里又走了约莫三刻钟,正午的太阳已经升至头顶,我脸上的河泥被太阳晒干了,稍微一动就不停地往下掉泥粉。
“还有多久啊?”我问无恤。
“一会儿就到了。”
我有些口干,见船里放了一只水囊,便拿了起来。但这会儿齐侯就坐在我身边,我不好意思自己先喝,便开口先问了他:“尊上,日头烈,饮些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