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章 愿言思子(第2/5页)

“你恨卿相?”我惊愕。

“我早就说过,我不爱他。”

“你爱的人……死在六卿之乱里了?”

五音沉默了,她的脸被酒烧得通红,可眼睛里却惨淡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四下弥漫,她举杯又喝了两口辣酒。

“我父亲是谁?”

“我不知道。”

“智府里专供智瑶取血的药人是谁?”

“我不知道。”五音重重地放下酒杯,起身拎起案几上的酒壶,高声道,“你走吧,我喜欢一个人喝酒。”

“‘锁心楼’最早的几只箱子里,有好几份帛书都有残损,残损的帛书上记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五音背对着我掀开里屋的珠帘,“二十年前,赵鞅新建天枢时,天枢的总管不是我,放在‘锁心楼’最高处的几只箱子也不是我封的。”

“那是谁?”

“你认识的一个人。”

“谁?”

“太史墨。”

离开五音的院子时,暮色已落,我沿着谷中小路来到巽卦的院门外,院子里依旧热闹非常。弹琴的、舞剑的、调笑的、叫骂的,众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我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独自回了乾卦。

楚王的“绕梁”琴端端正正地摆在床榻边的案几上,我以指钩弦,“铮——”的一声响,曼妙的琴音在黑暗中悠悠荡开。

我忽然想起阿素,想起她在齐宫时看我的眼神,想起那日月下抚琴她对我说的那些话。

问神琮、夏禹剑、璇珠镜,我终于知道阿娘在智府密室里为什么可以那样轻易地将范氏三宝许给盗跖。

幽王璇珠镜,那兴许就是她日日摆在案头对镜描眉的梳妆镜。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低贱的侍妾,她出生在云端,却因为我的出生被人唾弃,被人脚踢石砸,最后连一双手都没有洗干净,就孤零零地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秦国。我该给她洗把脸的,我该帮她把指甲缝里的黑泥挖干净的,我至少该为她再寻一朵木槿花,再唱一支晋国的小调……可我什么也没做就一把火烧了她。我跌坐在地上,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忍着,抽噎着,不可抑制的痛哭声终究还是在耳边响起。

周王四十一年春,于安派了一队勇士护送我和五音回新绛,黑子与医尘同行。

到新绛时,刚过了三月,浍水边绿茵遍野,蝶舞蜂鸣,春意浓得像是一方绿锦,裹得人喘不过气来。新绛城灰黑色的城楼已近在眼前,五音却忽然说要下车走走,我念她近乡情怯,于是陪着下了马。

春天的浍水岸边随处可见挎着竹篮、背着竹筐的少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临水,采的是河中之荇;少年徘徊,看的是那低头采荇的姑娘。五音站在河堤上,默默地注视着对岸一对互相试探、嬉笑追逐的男女,她看得那样出神,似有回忆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

“夫人有多少年没回新绛了?”我走到五音身边。

“你今年几岁,我就有几年没回来这里了。”

“十七年……夫人和卿相既有十七年未见,要先梳梳头吗?”我从怀中掏出梳篦递到五音面前。五音接过,抬头似是觉得好笑地看着我:“你这小儿还挺有趣。我离开他时是我最美的时候,我如今老成这样,难道还想靠颜色博得他垂怜?”五音今日未施脂粉,疏淡的眉毛和苍白的面庞让她看起来黯淡,然而温婉。

“卿相还在病中,夫人又是故人,想来他也不会听信我那些‘凭空捏造’的‘罪名’。夫人大可以安心在赵府住下来,只是夫人若还想为陈氏效力,怕是要与我时时见面了。”

“放心,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五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着涓涓河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我多么希望,当年他渡河时没有坐上我的船,我没有对他说那么多该死的话。把一个人从河的一边送到另一边,竟送了我一辈子的时间。”

五音默默地凝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水。良久,她转身离去,那一转身似是将所有记忆都沉在了身后的河流里。

不远处的官道上,从新绛城的方向驰来一匹快马,骑马的人跳下马背冲我们高声喊道:“敢问,这是去赵府的车队吗?”

“正是。”我上前应答。

“诸位请赶紧随在下入城吧!我家世子已在府中恭候多时了!”

恭候多时!

侍从的话仿佛在我脑中劈下了一道惊雷,黑子哇啦哇啦地冲我张着嘴,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从楚国到天枢,从天枢到新绛,我一路辗转奔波,无非是想再见无恤一面,可一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赵府门口等我时,我的心突然就虚了,它突突地狂跳着,越跳越往嗓子眼儿挤。

没等自己回过神来,我已经翻身上马,提缰掉转了马头。

五音低头笑了,我幼稚的怯懦在她的淡然面前显得格外可笑。

黑子跑上来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惊讶道:“你干什么呀?城门在那边呢!”

“你先带人进城吧!”我夺过缰绳,慌乱奔逃。

黑子一急,追在我马后大叫:“臭丫头,你让我见了卿相说什么啊——你让我跟赵无恤怎么说啊——喂——”

风呼呼地刮过,纷乱的心跳和着急促的马蹄声淹没了黑子的声音。这一刻,我无法思考,只提着一口气狂奔出去五六里地,直到把车队和那座让人喘不过气的城池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不敢见他,我甚至不敢在脑中想起他的脸。

面对近在咫尺的重逢,我突然怕了,怕得全身发抖。自我决定回来见他的那日起,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我漫无目的地在风中狂奔,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

河流消失了,树林退去了,远山是一抹浅浅的灰,身前是一片高过马头的萋萋萧草。停马伫立在春日的原野上,束发的木簪早已不知所踪,散乱的长发几欲逐风而去,风中,滚烫的眼泪终于漫出眼眶滑下面颊。

红云儿,你可还怪我,恨我,想我,爱我,要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耳畔是寂静原野亘古不变的呼吸,一起一伏,温柔而坚定。

策马回城时,太阳已经偏西。赵府的大门紧锁着,我拼命敲门,府里的家宰终于匆匆赶来。“巫士怎么才到?”家宰一脸惊讶。

“你家世子呢?”我问。

“世子陪新来的女客去见家主了。巫士赶紧进府吧,太史现在应该也还在……”家宰示意身后的小仆牵走大喘不已的马,我此刻满脑子只有无恤,依稀听他说了几句,就急急道:“晚食不用备了,只麻烦家宰告诉你家世子,就说我在府中园囿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