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章 愿言思子(第3/5页)
“园囿?”
“对,多谢!”我说完提裙便跑。
之前怕得不敢见他,现在却火急火燎恨不得即刻就能见到他。女人的反复无常,别说男人不懂,有时候连女人自己也未必都懂。
春暮微凉,我迎着风一路飞奔入园囿。兰草未开的草地上,那棵熟悉的老槐已等不及春深日暖开出了大片大片素白的槐花。槐花如云似雪,聚在树梢,落在树下,令人叹息的美。
我站在树下,如蜜的花香让旧日时光在我脑中不断涌现。
红云儿,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我靠坐在槐花树下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良人,放松后的疲倦犹如一帘黑幕将我彻底席卷。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后,我听着耳畔花落的声音沉沉睡去。
梦里不知光阴几许,再睁开眼时,老家宰正站在我面前,一脸为难:“巫士,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家世子出城骑马去了。”
“骑马?”我愕然。
“世子妇最喜在月夜骑马饮酒,所以……”
所以,他不见我,他要陪她出城骑马。
“巫士还是先回吧!”
“嗯,好。”我怔怔起身,如水的月光隔着树冠倾泻而下,一地槐花白得凄清孤寂。
朱颜酡,美人笑,今夜他们的马头是不是还挂着我酿的美酒?月下飞驰,醉卧河畔,该是怎样的美景啊!春未尽,花已落,我终究成了那个旧人。
这一夜全是梦,梦里都是旧事——高兴的、难过的、害怕的、感动的,前一眼还梦见在暴雨过后的悬崖上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后一眼就看见他躺在竹屋里一遍遍对我说:“撑不住了,你可以来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绝不会原谅你!你记住我的话,绝不。”
他赵无恤的决绝,我终于也尝到了。
再醒来时,头顶是满绘祥云的屋梁,鼻尖是熟悉的降真香。小童跪在我床旁,笑着扑上来道:“巫士,你可醒了!”
“师父呢?”
“巫士没听见我昨晚说的?太史去年秋天就搬到浍水边的竹林里去住了,就昨儿回来了一趟,理了鬓角,修了胡子,穿了新做的巫袍去赵府见巫士,可惜没见着巫士,就又回竹林去了。”
“我现在就出城去见他。”我急忙掀被下榻。
“不行!巫士不是说,今天一早要去赵府吗?”
“是我说的?”
“对啊,卿相那里我都已经差人去说过了。”小童转身从衣箱里捧出一套崭新的衣冠交到我手中,献宝道,“这是太史前年替巫士做的新衣,这紫珠墨玉冠也是国君祭天后不久赏下来的。巫士待会儿拜见了卿相,准是要去见赵世子的,你那么久没见赵世子了,总要好好打扮打扮。”
小童不容拒绝地替我梳头、更衣,我看着镜中熟悉的面容,却心如苦荼。
他今日会见我吗?见了,我要说什么呢?不见,我又该怎么办?
入了赵府,家宰领我去了赵鞅的寝幄。赵鞅此刻仍在病中,虽说没有极重的病症,但整个人看上去苍老消瘦了不少。医尘在屋里走来走去,准备着浸浴用的药汤,赵鞅就靠在床榻上同我说话。我这两年的事,他一句未问。五音叛赵投陈的事,他也半句未提,只夸了我卫国一事办得不错,让我去家宰那里领赏。
我起身同赵鞅告辞,一出门,候在门外的老家宰就递给了我一份礼单,说上面的东西都是赵鞅赏的,因箱子太多太重,已经派人押车替我送去太史府了。
我行礼谢过,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老家宰已叹了气:“巫士是想见我家世子吧?可不巧,世子一早受魏卿相邀过府议事去了。”
“他又走了?”
“巫士可要再等等?”
“无妨,我去魏府等他。”记忆里不管我在哪里,总是他来寻我。如今,他不来,便由我去寻他吧!
魏府与赵府隔了几条街,我一路小跑,不到两刻钟也就到了。魏侈亡故,魏府如今的主人是下军佐魏驹,他初任卿位,我若要登门总要先递拜帖,再携拜礼入府,可今日匆忙,两手空空,我到了魏府门口,却又不能贸然上前敲门。
从清晨到午后,我在魏府对街的梧桐树下等了大半日。四月的春阳将树影间细长的人影慢慢变短,继而又缓缓拉长。魏府大门里有人进,有人出,可唯独不见无恤的身影。
傍晚,天色暗得发黄,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叶上。昏暗的天空开始发亮,白练似的雨幕倾倒而下。我站在暴雨之中,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恍然大悟。
他根本就没来魏府,他只是不想见我。
大雨急急地下着,雨水顺着头发直往嘴里灌,我滴着水,咬着牙,硬是拖着僵直的腿一路走回了赵府。暴雨过后,几个青衣小仆正拿着扫把在赵府门外拼命地扫水。无恤送客出府,就站在门边。
我一眼看见了他,他一眼看见了我。
天地间繁杂的声音在这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
两年多的分别,几百个日夜遥远的思念骤变成了面前短短的十步。
“红云儿……”我望着梦中的身影不禁哽咽出声。
他长眸微眯地看着我,冷冷地,带着我不熟悉的神情。
心微微地发痛,冰冷的袖管里有雨水沿着手臂不停地滴落,向前一步,再一步,颤抖的呼吸让原本狼狈不堪的一刻更加狼狈。
台阶上的人终于动了,在我迈上台阶的一瞬间,他漠然转身离去。
府门外扫水的小仆见他走了,呼啦啦提着扫把跟了进去,“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僵立着,浑身的血一下都变凉了。
“阿拾……”身后有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颤抖着反过身一把抱住来人,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两年,我不是不委屈的。可一路生病,晕倒在商丘大街上时,我没有哭;卖身为奴,替人洗衣抹地时,我没有哭;家宰散借酒撒疯,扑在我身上恣意戏弄时,我没有哭,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这里,我却抱着我的四儿,站在大雨过后的长街上号啕大哭。
我爱他,所以离开了他,可他真的爱过我吗?
以前的每一次重逢,四儿无一例外都会哭成个泪人。可这一次,她没有哭。她紧紧地抱着我,温柔而坚定。我的四儿早已是一个母亲,这世上还有谁可以比一个母亲更加坚强?四儿抹去我满脸的泪,笑着说:“阿拾,我们回家去!”
浍水边的小院,四儿烧了水,替我换了衣服。我靠着她的肩膀坐在屋檐下,她摸着我的头愤然道:“他负了你,我们也不要他。明天,我就把这两株讨人厌的木槿花都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