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章 愿言思子(第4/5页)

“不,错不在花,在我。那日我该随车队一起入城,至少那时他还愿意等我。”

四儿憋红了脸,憋到憋不住了才捧着我的脸道:“傻子啊,傻子,他赵无恤等的是五音,不是你。五音一下车,他连你在不在车里都没看就直接入府了。前月,他领了一个大肚子的乐伎入府,那乐伎再过两月就要临盆了。他若真还怜惜你,就别让赵府的人请你给他的大子唱祝歌。”

他有孩子了……

他有孩子了……

我看着四儿一动未动,心却仿佛在一瞬间被人揪出胸膛一把丢进了深水。话说不出,气透不了,只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外渗水。

淋了一场大雨,听了四儿一席话,我便病了整整半个月。

起初只是风寒咳嗽,后来到夜里就一阵阵地发热,一阵阵地发冷,胸口热得如火烧一般,背后却全是冷汗。四儿不分昼夜地照顾我,我怕把病气过给她,熬了三日就把她推走了。她家里有个小的,离了她,据说成天哭闹,我这半个阿娘做得实在糟糕。

医尘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问我夜里睡得好不好。可怎么算好呢?我整宿整宿地做梦,梦里倒没有无恤,只有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力竭的高音和艾陵城外大片大片的雪原。

半个月过去了,门外的药渣越堆越高,缠绵的心病在医尘的妙手之下也总算有了起色。

这一日,我整了容色到市集上买了一只红毛锦鸡、一大袋新鲜的蔬果,驾车出了城。

春日的竹林,到处都是新生的嫩竹。史墨的竹屋就盖在离夫子墓不远的地方,偌大的屋子加上外头的篱墙一口气占了两三亩地。竹屋内,熏炉、锦榻、书架、案几、莞席一样不缺,就连太史府中那盏楚王送的鹤鸟衔枝十六盏树形灯也都被史墨搬来了这里。

我原以为史墨搬出太史府是要体会夫子当年的清苦,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若打开墙角那只大木箱子,怕是连蜀国的芳荼、制荼的小炉、饮荼的陶器都一应俱全。

我放下东西,打扫了屋子,又熬了鸡汤。可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仍不见史墨的踪影。无奈只得出门去寻,人未走出竹林,就望见一个头戴青笠的人坐在浍水边钓鱼。

“姜太公钓鱼,钓的是文王。太史公钓鱼,钓的是什么呀?”我拎起史墨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笑着揶揄。

史墨没有回头,只起身将手边陶罐里的蚯蚓全都倒进了水里:“回来这么久,现在才来看为师,劣徒实在该打。”他转身拿鱼竿在我头上狠狠敲了一记。我捂着头直叫疼,他拎起渔具就往竹林里去。

“师父,等等我。”我赶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脸色这么难看,病了?”史墨在屋中坐定后,伸手端起我新盛的一碗鸡汤。我笑着催他尝尝味道,他却放下陶碗,蹙着长眉道:“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可是放不下无恤?”

“哪里是放不下他,是放不下师父你呢!这是宋国扶苏馆里的厨娘教我做的,别看汤色清,里面可有大功夫。怕师父你牙口不好,我还特地剥了鸡肉,剁了鸡蓉丸子,你快趁热尝尝,一碗卖两金的好东西呢!”我把陶碗奉到史墨面前,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些。

史墨轻叹了一声,接过陶碗喝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颗鸡蓉丸子放进嘴里:“为师头没昏,眼没花,能走能吃,有什么叫你放心不下的。”

“好吃吗?”

“不错。”

天下珍馐,史墨什么没吃过?被他夸上一句,我今日这烟也算没白熏。我提袖打算替史墨再添一碗汤,可露出袖口的手腕却被史墨一把捏住:“只有皮骨没有肉。宋楚之地难道就没什么东西可吃吗?你既然决定要走,就非得分文不带吗?坐下,好好吃点儿东西!”史墨夺过我手里的长勺给我盛了一大碗的鸡蓉丸子,满满的,一点儿汤水都不带。

我往嘴里塞了颗丸子,笑嘻嘻回道:“楚国好吃的东西可多着呢,要不是放心不下你,我都不想回来了。”

“那你回来做什么?晋国于你,是祸,非福。你要为师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史墨阴沉着一张脸,我此番回晋显然让他颇为懊恼。

“师父,你认识我阿娘吗?你那夜在尹皋院中见到我时,就知道我是我阿娘的孩子,对不对?”我放下勺子,跪直了身子。

史墨闻言一愣,继而冷冷道:“是五音告诉你的?”

“不是,五音只说二十年前师父曾为卿相主理天枢,‘锁心楼’里的密函都是由师父整理保存的。天枢以星辰为名,各院以八卦分称,也的确像是师父所为。”

“所以,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我娘后来嫁给了谁?五音说她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由着智氏抓走怀孕的妻子,他也死了吗?我阿爹也已经死了吗?‘锁心楼’里最早的几份帛书上都有残损,上面有我爹娘的消息吗?”

“那几块残破的布帛是叫洞鼠啃坏了,上面所载之事太过久远,也已没有修缮补全的必要。你阿娘虽与晋国范氏有关,但毕竟只是个外家女,她的事天枢怎会一一记录?”

“如果她是范氏族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那师父为何一直记着她?师父当初收我为徒,又为何屡次问起我娘的事?”

史墨一时语塞,他看着我,苍老的双眸里隐隐有波澜涌动。我有些发慌,却不愿退缩,只得让自己在他面前坐得更挺直些。

半晌,史墨垂下双手,一脸凝重地看着我道:“陈年旧事,既然你问了,为师也不再瞒你。你外祖曾是我年轻时的好友,天枢谷外的‘迷魂帐’就是我按他旧日留下的图稿所建。我这些年看着你长大,常常觉得你的聪慧机敏大半都承自他。他离世时,曾嘱托我要保你娘一世平安,可我却没能做到。那一年,你千里迢迢从秦国到我太史府,我见到你这双眼睛,就知道是上天把你又送到了我身边。天神是要再给我蔡墨一个机会,一个信守誓言的机会。我此生做了很多错事,辜负了很多人,可只有你,是我唯一可以弥补挽回的错误。我保不了你娘平安,却不能再让你陷入任何的危险。阿拾,你听师父的,不要留在晋国,回楚国去吧!无恤也不是你的良人,你和他终究不可能在一起。”

“师父要替我外祖,替我阿娘护我一世平安?”

“是。”

“而我绝不能留在晋国?”

“是。”

“所以……卿相当年根本就病不及死,对吗?你为了让我离开无恤,故意写信骗了我……对吗?”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终于说出了自己心底可怕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