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4号公路(第7/10页)

他颤抖着抓起帆布一角,以牛仔甩套绳的姿势掀起了它。在满天飞舞的尘埃中,一辆纯黑双座跑车赫然入目。这辆可敬的美国跑车鼻祖克尔维特,制造于1953年。几十年过去了,它光洁的表面仍旧如刚出厂时那般崭新锃亮,昏暗的地下室因它的存在而显得更明亮了。它拥有一个庞大的轮距,轮拱近乎夸张地向外抛起,一个巨大的扰流尾装在车身后部以提供更强的高速稳定性能。发动机盖板上“鲨鱼嘴”进气栅格就像一头猛兽翻着鼻孔,高尾鳍式车尾嚣张地耸起,就像在向不自量力的追赶者竖起中指。蛮横无理的正宗美式跑车,原始的机械结构,锋利的线条,令人心悸的大排量引擎,不可一世的马力与扭矩,浑身每一个零件都在诠释简单粗暴的设计理念。外乡人静静地欣赏着这头猛兽,似乎听到了它撕破空气的咆哮。

“该结束了。”一个苍凉的声音响起。车尾灯应声而亮,刺目的光柱让外乡人目眩神迷,这辆本应陈列在汽车博物馆的经典跑车突然从沉睡中苏醒,引擎的轰鸣震得地下室顶棚的尘土纷纷坠地。

雷耶博士从车窗探出头来:“你是个好车手,但不是一个好警官。当我的引擎启动,没人能追上我,没人!”

外乡人微微抖动嘴唇:“莫尔斯警长与他昔日的伙计们,正在教堂外的每一个位置恭候着您。博士,不,尊敬的杰克·汉弥尔顿先生。”

“莫尔斯警长?”

“曾经被你在674号公路上戏耍过的莫尔斯警长先生,他是您的老朋友,他托我给您带个信,感谢您三十年来为他垫付的酒账。”

博士斑白的胡子里蹦出“哼”的一声:“你以为那群蠢猪也可以围剿我?”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面朝公路的那堵墙颓然崩塌,在克尔维特致命的动力下,五英寸厚的砖墙像泡沫板一样不堪一击。转瞬之间,克尔维特已狂奔在空寂的旷野之中,排成群狼阵型的警车嚣叫着围追堵截。三岔路口,克尔维特急停在674号公路口,画着骷髅头的警示牌前,像一头决绝的斗兽,昂首向它的仇敌告别。

警车们闪出一条笔直的通道,灰白色的宾利狂飙至最前沿,闻讯赶来的CNN记者的镁光灯也无法追踪它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他们的底片上遗憾的拖曳出长长的尾迹。宾利在克尔维特后50米停住了,像是在为一位尊敬的长者致意。

“30年前,那辆幽灵般的克尔维特便是从这条674号公路上神秘消失的,今天,它重现江湖,而它的速度依旧那么的可怖。”CNN记者紧锣密鼓地向摄像机报道。

在簇拥过来的话筒前,曾经的莫尔斯警长,今天的老酒鬼那张恐怖的脸笑得面目全非。

“莫尔斯警长,您是怎么发现克尔维特的影踪的?30年来您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寻找这条漏网之鱼吗?”

“莫尔斯警长,观众朋友对30年前杰克·汉弥尔顿那次蹊跷的逃脱很感兴趣,您能详细为我们介绍一下当年的情形吗?”

“警长先生,您曾经因为那次失败的抓捕被当局处分。请问,这事件是否影响到您的人生?还有您后来曾在674号公路上遭遇不幸的车祸,请问这一车祸真实的情形您还记得吗?”

“不,请不要称呼我警长先生,我现在并无任何公职在身,现在我是酒鬼莫尔斯,他们都这样叫我。我与杰克·汉弥尔顿过不去,是出于一段私人恩怨。当年,杰克这个混蛋从我的手掌中侥幸逃脱,给我的职业生涯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而后来,我在674号公路遭遇车祸,又是杰克先生救了我的小命。所以我与他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过节。”老酒鬼抿了口酒,蒜头鼻上泛出红潮,一段陈年往事涌上心头,就像腹底泛出的酒嗝一般,充斥着复杂的气味。

外乡人示意警车停止警鸣,这午夜的小镇陷入了地狱般的宁静。

30多年前,两个传奇车手如双子星横空出世,赛车界无法评价两人的优劣,正如有人偏爱简单粗暴的美式车,有人偏爱操作性能优异的日系车。杰克·汉弥尔顿与阿弗莱·切便是赛车领域的两个极致。杰克·汉弥尔顿像狼噬血般迷恋速度,他的车采用压缩能力巨大的单涡轮,他毫不在乎低转速下的涡轮迟滞效应。一旦他的车进入直赛道,在单涡轮令人恐惧的压缩能力下,低转不足的差距在高转时可以轻易挽回。阿弗莱·切是弯道之王,他的车排斥一切现代电子辅助设备。甚至在高科技多气门引擎大行其道的时代,他仍旧义无反顾地坚持使用旧式推杆式V8引擎。为了追求赛车转弯时的灵敏性,他完全不考虑一个车手所承受的颠簸极限,使用硬得不能再硬的弹簧以减小车身的侧向滚动。

杰克·汉弥尔顿与阿弗莱·切谁才是那个时代的速度之王?纽博格林耐力赛成为两人正面碰撞的第一站。在那次盛况空前的角逐中,杰克·汉弥尔顿赢得了胜利。阿弗莱·切在逼近终点的一刹那失去控制,撞上了轮胎防护墙,差点丧了命。

但是20天后,杰克·汉弥尔顿被剥夺了冠军资格,他被以谋杀罪告上了法庭。原来机械师出身的他在赛前对阿弗莱·切的车上做了手脚。从此,杰克·汉弥尔顿开着他漆黑的克尔维特踏上了逃亡的不归路……

加州的莫尔斯警长在卡里寇小镇发现了杰克的踪影,这才有了CNN追踪报导的那场惊魂动魄的荒野大追捕。十年后,名噪天下的车王阿弗莱·切慕名来到674号公路,在直升飞机的跟踪拍摄下,他以高超绝伦的弯道技术跑完了全程。

但他完成这一壮举不久,便莫名其妙地撞上了一辆野营归来的校车。七名可爱的四年级学生遇难,阿弗莱·切便这样以不光彩的方式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以车技闻名于世的他竟然丧身于车祸,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没有人思考过这讽刺下的更深一层意义,除了他的儿子。那一年,他9岁。

外乡人从一名警官手里拿过扩音器,冷静地问:“你为什么要救我?我认出了它,那天晚上是它引领我跑完了674号公路。”

一个怆恻的狂笑在夜空里飘飘荡荡,就像是魔鬼的嘲讽。笑声过后的嗓音却又恢复了一个牧师才有的悲悯与慈爱。

“因为你是一名车手。我相信任何一名伟大的赛车手都不愿自己的后视镜里寥无人烟。他渴望有人同道,甚至赶超自己!”

“可是,你差点谋杀了我父亲。”外乡人手里的扩音器微微颤抖。

“不是差点,是已经。你以为切是怎么死的?哈哈哈哈,他为什么来到卡里寇镇?是想像开宝马的毛头小子那样兜风吗?当然不。是我给他下了战书,策动他来向魔鬼的跑道挑战。他真蠢,难道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没人能驾驭674号公路吗?他试图挡在我前面,我欣赏他,但是绝不能容忍有人比我更快,在纽博格林不行!在巴纳维亚盐滩不行!在674号公路,更不行!当然,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个年少轻狂的年代……事实上,我第一眼便认出了你的身份,因为我认出了他的车。”老杰克的声音像河谷里直下的湍流淌入到宽阔的平原,变得波澜不惊。就像一个阅尽沧桑的人,言谈中不再有爱、恨、遗憾与向往,只有淡而悠长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