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中国王子(第7/10页)

那个吉卜赛孩子果然实现了他雄心勃勃的愿望。他来到巴黎,伪造了一个东欧国家的国籍,当过学徒,卖过报纸,但从未放弃过他音乐家的梦想。吉卜赛人血液流淌的音乐天赋,让他对童年里听过的音乐过耳不忘。终于,他赢得了一个机会,一个当红钢琴家看中了他的乐谱。一个传奇诞生了,一个精心打造的贵族韵味的名字轰动了巴黎。在短短的一年内,他连续创造了十首作品,每一首都足以名垂青史。‘他的才华就像是从拧开水龙头自然流出一样,不,就像圣米歇尔喷泉那样直冲云霄。’艺术评论界这样评价道。

让我们来欣赏一下这名横空出世的音乐家的过人才华:在他的代表作《猩猩的和弦》里,他颠覆了统治欧洲音乐几百年的调性音乐,十二个半音之于他就像是十二进制数字,平等的分布在一个随机序列里;在他的另一首作品《尤利西斯的黄昏》里,神圣的赋格曲被他打乱得支离破碎,从中听不出任何旋律主线,里面充塞着诡奇的颤音,魅惑的钢琴装饰音,甚至那些空气中根本听不到其振动的高频和弦;在宗教音乐《天鹅圣叹调》中,为了演奏出他所谓“宇宙中最纯粹的音乐”,他甚至把庞大的管弦乐团请出了圣诗演奏团,只留下了键盘乐器。

不可否认,卡巴勒罗先生在艺术创新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因为这根本不是人间的音乐。就像人类的耳朵根本无法区分那种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几位的频率一样,也没有任何歌唱家能演唱他的歌。

艺术界嫉妒这位天才音乐家的才华,纷纷在私下议论他的灵感来源。他对和弦的使用有点类似德彪西,却又脱离了后者的全音体系;他对十二个半音的理解接近于勋伯格,却又不似后者的僵硬教条;他与巴赫一样痴迷于十二平均律,却又颠覆了后者教堂般庄严的赋格范式。

更为奇怪的是,当评论家还在谨慎地预测这位旷世奇才最终所能达到的巅峰时,卡巴勒罗先生却以流星的姿态陨落了,仅仅两三年后,他再也没有创作出一首像样的作品。也不是说他疏于创作,相反,他很勤奋,只是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所作的是对原作的不断修改。若是他的作品越发光芒四射也就罢了,怪就怪在他原来伟大的作品越改越差,差到人们不敢相信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勋爵大人脸上浮出一丝冷笑,目视正前方,看也不看故事的主角一眼。他正要说下去,梅尔顿打断了他:“先生,让我来揭开卡巴勒罗音乐的秘密吧,我已猜出了大概。”

勋爵点点头。

“从卡巴勒罗先生模仿的中国王子的音乐来看,他与马修神父小时候听到的神秘音乐正是那种高频和弦,至于为什么卡巴勒罗先生的才华突然消失了,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成年后丧失了对高频和弦的听力,自然无法继续抄袭中国王子的创作了。要么中国王子的音乐机器出现了问题,毕竟他已死去多年,机器虽然仍在运转,但再精确的钢琴长时间不调音也会走音。卡巴勒罗先生,您说呢?”

音乐家此时已是汗如雨下,不停地用手帕去揩拭饱满的额头。

勋爵微微颔首,似在赞许,可他一发言,却又是质疑的语气:“年轻人,你是从哪儿得出机器可能出现了问题呢?要知道这麦田图案仍在平原上不断出现。”

“是神父的故事带给我灵感。”梅尔顿的口吻里颇有几分自得,“神父曾提到教堂的图案从中心到边缘韵律似乎在发生变化,图形变得零乱,这不禁让我心中一动。因为我过去几年一直在收集这一带的麦田怪圈,若将它们一字排开,也会发现同样的韵律变化现象。如果把这些图案视作古老而玄奥的乐谱,这与音乐家先生的作品越来越差不是正好吻合么?

中国王子的伟大作品是一种平面几何音乐,这说明前后音符存在着非线性联系,前面的不和谐或者说失准的音符会叠加到后面的音乐上,就像一处的沙粒从某个方向向另一处集拢,受第二个音符振动影响,沙粒在原来的图案中堆积,这与传统的线性音乐是两回事。”

夫人怔怔地望着梅尔顿,他的身影上披上了一层淡黄的光晕,好像这个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半个世纪前的约翰在自述自己的作品。

“呃。”她开口了,“小伙子的分析很有道理。只是,大家可能忽略了一点……”她露出犹疑的神色,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约翰虽然爱好广泛,但据我了解,他从未表现过任何音乐天赋。”

她的声音不大,可这一惊人的论断像一阵风刮灭了屋子里唯一的烛光,众人心头顿时一片漆黑。

可那阵风对卡巴勒罗来说却是一剂清醒剂,他迅速坐正了身子,肥厚的手掌拍打着扶手:“德彪西,巴赫,勋伯格,中国王子,这就是你们这群碌碌之辈从我伟大的作品中所读出的吗?”他的嗓音突然拔高。

“没有人能抹杀我的艺术成就!不是说中国王子的音乐创造了麦田图案吗?音乐在哪?是电磁波音乐吗?谁听见了?那架水力推动的巨大钢琴在哪?又是谁指挥了这场盛大的音乐会,是这具骷髅吗?”

突然,他的咆哮戛然而止:“谁?”

门外一个钝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当他出现在门口,那浓重的体味简直要把房间里的人薰晕了。是莫里斯,他旁若无人地来到那堆白骨前,躬下身去,嘴里的声音含糊莫辨,咕噜咕噜的像是腹语。然后他转向卡巴勒罗这个方位。

“你要干什么?”卡巴勒罗眼里浮出苍白的颜色。

没有人回答他。莫里斯迈着一成不变的步子径直走向他,高大的影子把他覆盖了。

“啊!”从音乐家那富有穿透力的声音来看,他不演唱自己的曲子可惜了。

莫里斯将他连人带椅高高举起,所幸那只是虚惊一场,莫里斯不过是把挡在他脚下的障碍物搬开而已,可他放下椅子,那一下可不轻。椅子腿断了,音乐家哎呦一声坐在地上,哼哼着半天没起来。

原来在卡巴勒罗的椅子背后,藏着一扇门,莫里斯移开书架,一个漆黑的甬道露了出来。

众人尾随着莫里斯的脚步,摸索着向前。

“这会是通往哪呢?”夫人问。

“应该是礼拜堂。”神父说,他是宗教建筑方面的专家,在塔楼上他曾注意到角楼与礼拜堂之间有衬墙连接着。

“大家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夫人停住了脚步。

“好像是机器的震动。”梅尔顿也听到了。

随道巷道的深入,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是水壶里的开水,从咝咝的冒气渐渐聒噪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