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中国王子(第9/10页)

神父点点头:“教堂的图案大概也是这样导致混乱的。”当他说完,却发现勋爵望着自己微微摇头。

赫尔岑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古凯尔特人的音乐之所以会出现混乱是因为他们采用的是五音纯律,对于人类的耳朵来说,那种满足弦长整数比关系的频率才是和谐的。而约翰信奉的却是十二平均律,对他来说那种非自然的用纯机械开方才能得到的频率关系才是优美的。十二平均律是音乐界的一头怪兽,任何相邻两音频率之比都是严格相等的,在数学上的严谨保证了它能够更准确地满足迭代方程,而不像纯律那样存在自然半音和变化半音之分,两者的频率比分别是256∶243与 2187∶2048。这只是一种近似的相等,因而对于约翰那种平面几何叠加态的音乐来说,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混乱。”

屋子里鸦雀无声,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勋爵,心中不免嘀咕,是什么原因让勋爵大人对约翰有如此深的了解呢?勋爵年事已高,他的思路却像一个青年人一样清晰。

面对质疑的目光,勋爵的脸阴沉了下去,他擦亮一根长火柴,颤抖着点燃一根雪茄,缓缓踱到一堵墙边,对着墙上的一幅肖像出神。画上的人留着浓密的连鬓胡子,梳成维多利亚时代的古典样式,他的衣领,是上世纪军队中流行的拿破仑立领。

大家都奇怪地望着勋爵,心事不一地沉默着。

“看来,勋爵大人的故事不比我的少啊。”卡巴勒罗阴阳怪气地说。

勋爵像是没有听到卡巴勒罗的声音,而是转问夫人:“夫人,你认识画上这个人吗?”

夫人眯起了眼睛,摇摇头说:“不认识,但从他脸部的轮廓看,应该是约翰与威廉的父亲,或者爷爷。”

勋爵踱向另一面墙:“那么这一副呢?”

墙上也挂着一幅肖像,是一张年轻人的面孔,下巴刮得光光的,锐利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海员,双排扣的制服同样暗示着他的军人身份。夫人还没有走近就涌出了泪水:“他是威廉。”

勋爵点点头,向夫人道,又像是自言自语:“想象一下,约翰独自坐在这个房间,终日望着父辈与兄弟的肖像,他在想着什么?”

“复仇,雪耻。”温柔的夫人在说出这两个词时也不由得咬牙切齿。

昏暗中雪茄的红光陡然变大了不少,勋爵被呛住了,大口大口地咳嗽着,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脖子的褶皱在血液的冲击下像公鸡的肉垂一样通红。

“勋爵大人,德高望重的您又为何向约翰行鞠躬大礼呢?”卡巴勒罗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我有愧于贺维家族。”赫尔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事实上我今天来,便已做了决定,要将历史还原,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垂垂老矣,尊严、荣誉都不在乎了,尤其是当我了解到约翰令人嘘唏的故事之后,忏悔、自责无时不在噬咬我的灵魂。”

这一番貌似肺腑之言的怪论却让众人更加迷惑了。

“我就是乔治·韦尔斯利。”

然而,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直到夫人的思绪从五十年前转了一圈后,她才指着勋爵尖叫了起来:“是你这个混蛋,是你杀了威廉!是你!”

“那只是决斗。夫人。”梅尔顿挡在她面前,宽慰她说。

“不,那不是一场普通的决斗,那的确是蓄意已久的谋杀。”勋爵把雪茄掐灭在手心里,房间里传来烧焦的味道。

“好吧,从100多年前的那场伟大的战争说起吧。”他说。

“众所周知,在与法国皇帝进行的那场决战中,威灵顿将军一度绝望。坚守到下午三点时,英军已是山穷水尽,将军甚至已做好了全军牺牲的准备。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普鲁士的援军突然杀到,战局瞬间逆转,历史记住了将军在危急存亡时刻说的话:‘所有人都牺牲在自己的岗位吧,我们已经没有援军。’后来发生的便是大家从史籍中可以读到的:将军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与勇气拯救了欧洲。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那场战争最艰难的时刻,曾经发生过一个意外,历史也很难评价,在那个时刻的选择是对是错。威灵顿将军并不是一个视士兵生命如草芥的人,相反,人们一度评价他懦弱。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个被史书所隐瞒的事实:将军曾经在穷途末路时向法国皇帝派出一名联络官。谁也不知道联络官曾经带给拿破仑一封什么样的信。除了贺维家族,因为那名联络官正是约翰的祖父理查·贺维,从小与威灵顿将军一起长大的挚友,他们曾在印度、汉诺威齐肩并战,将军把这封信交给他,正是出于对他的信任。

然而当战争出现戏剧性的扭转之后,对那名联络官的行为性质的判定就显得尴尬了。人民需要英雄,英国需要威灵顿公爵,欧洲甚至有六个国家授予他元帅军衔。

但历史是无情的,它需要做一个评判,尤其在这一历史细节被一家报纸所揭露之后,威灵顿公爵乃至整个大不列颠的荣誉都在受到威胁。历史同样也是简单的,它只需给联络官下一个投敌叛国的定义就行了。可是,联络官又有什么错?他与那些坚守岗位的士兵们又有何不同?他同样只是在履行他的职责而已。这,就是贺维家族在一百年前所遭受的命运。

理查·贺维被军事法庭处以死刑,贺维家族被剥夺了爵位。对于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骑士家族来说,那种耻辱感怎堪承受?

今天,我们仍可从这座城堡的内部装饰中看到这个家族敬重骑士的传统,军刀仍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岁月的尘埃亦不能遮掩它锃亮的寒光;每一名成员都风度翩翩,怀古的装束似在缅怀维多利亚时代的荣光与骄傲;爵位虽已被剥夺,墙上那可以追溯到十字军时代的家族徽章依旧让人怀念那金戈铁马的年代。

约翰和他的哥哥从未放弃过向女王、议会、法庭申诉祖上的冤屈,而他们雄辩且富有煽动力的口才不免在公众间赢得广泛同情。这正是我为什么要对威廉下手的原因。”

“你是威灵顿公爵什么人?”夫人严厉地问。

勋爵没有回答,他直起身来,虽然他年迈体衰,可腰杆依旧笔挺端正。他来到约翰的面前,手探进大衣里摸索良久,掏出一块金色勋章来,恭敬地放置在骷髅的面前。

“这是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我,威灵顿公爵的侄孙乔治·韦尔斯利,向蒙冤逝去的理查·贺维,向我的兄弟、被我杀害的威廉·贺维,向传奇的约翰·贺维先生致以深深的忏悔。”说完这些,他已是老泪纵横。

“这就够了吗?约翰难道不是一个懦夫吗?他隐居在此,置洗脱几代家族耻辱的责任于不顾,难道说他已对现实绝望,选择向历史屈服吗?”富有正义感的梅尔顿不服气地说,整座城堡都在回响这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