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18/23页)
可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个干瘪瘦弱、背心裤衩的邻家老头。
老头的面孔如蜡纸般褶皱密布,眼睑微闭,轻轻颤动,露出些许眼白。他已经九十二岁了。像是嗅到了风向的改变,他缓慢睁开双眼,看见站在面前的陈开宗,笑了,脸上的皱纹呈放射线状收缩到眼角及法令线周围。
“陈老伯好。”
“好,好,你就是那个……”
“开宗。”
“对,对,开宗,开宗,好名字,开宗明义。”
老头挣扎着起身,开宗忙帮他把摇椅固定好。据说老先生祖上曾出过进士及第榜眼,也算是书香门第。
“陪我上厝顶走走吧,夕阳无限好,看一眼少一眼咯。”
开宗搀扶着族长走上半敞开式的石梯,环形的无檐天台就在他们眼前,如同一枚卧在山海间未事雕琢的石镯。晾晒的衣被、待风干的海产及单晶硅电池板错落有致地排放着,带来层次分明的纹理。太阳朝海平面加速沉坠着,日色由白转金,再暗下,浓烈似火,点燃天边棉絮状的浮云。海风拂面,夹杂着潮湿而清新的咸味,开宗闻之精神一振,静待老人开口。
老人的皱纹在夕照中如太湖石般闪亮,他望着海的方向,深陷的眼窝中藏着奇异的光。
“我昨天求了一支签。”老人递给开宗一张红纸。
地藏庵六十甲子妈祖灵签
第五十八签、癸未、○○● ○●●、属木利春宜东方。
蛇身意欲变成龙、只恐命内运未通、久病且作宽心座、言语虽多不可从。
陈开宗知道沿海渔民都有祭拜妈祖,祈求出海平安的习俗,却不晓得这签诗与自己有何关系。
“不知道这签为谁而求?”
“问得好,”老人并没有转身。“此签为硅屿而求。”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开宗的意料,他立即明白了族长这签诗里隐含的担忧。无论是否真的从妈祖处求得,这四句话已经将陈氏宗族对于惠睿项目的态度表露无遗。而且,这种假借天意的巧妙表达,竟让陈开宗无从反驳。
“我活了快一个世纪,从来没离开过硅屿。我看着稻田枯萎、土壤变成有毒的荒地;礁岛被炸沉、海湾被填埋,港口和大桥比庄稼生长得更快;我看见军舰在海上露出银灰色背脊,而鱼群越来越少、越来越远;我听见大喇叭里、电台里、电视里唱着喜庆的赞歌,从未停歇,反映民间疾苦的戏曲却乏人问津,渐渐衰亡。
“硅屿有病,病得很深很重,可这不是一剂猛药就能治好的,相反,用土话说,可能会激起更大的毒火攻心。”
自私。听罢老人自述,陈开宗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厌恶。
他清楚人们是如何被剥削压榨的,这发生于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无论是异族还是同族,总会有高人一等的阶层,以神灵、国家或者进步的名义,制定法律,修筑规范,从意识到肉体上完全实现对其他阶层生命价值的占有。
存在即合理。当一切只存在于教科书上时,陈开宗很容易这样说服自己,可当一切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些天来,他深入接触了垃圾工人的生活和劳作。他看到那些稚嫩女孩的青白脸色,以及被化学药剂腐蚀得斑驳粗糙的双手,他闻见那些令人作呕的气味,尝过难以下咽的伙食以及低得无法置信的报酬。他想起了小米,想起她那纯真笑脸底下,血管壁上吸附的重金属微粒,那些变性的嗅细胞受体和免疫蛋白。她仿佛一具完美自律、无须定期检修的工作机械,像这片土地上其他数以亿计的优质劳动力,日复一日,不知疲倦,直至寿终正寝。
想到这里,开宗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感觉,发觉老人已经转过身,看着出神的自己,微微一笑,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及。
“听说你和一个垃圾女孩走得很近。”
“她叫小米。”陈开宗明白老人这话里的隐意,故意纠正他。
“对,对,我总是不太习惯称呼他们的名字。”
“您慢慢会习惯的。”开宗遏制住自己胸中的怒气,他不想得罪族长。
“呵呵,年轻人呐,总以为长城能在一夜间就修好。”
“不,它更有可能在一夜间就倒塌。”
“那就等着瞧好了,你今天晚上不是还约了她?”
陈开宗心中一惊,老人并不看他,将目光投向远方。
与小米共同经历过的画面在陈开宗眼前快速回放,一条阴魂不散的死狗、夜晚的鮀光、观潮滩上的神灵……他想知道老人究竟在何处安插了眼线。他突然惊觉,老人深邃的眼神里折射出的并不是落日的余晖,那些细碎的蓝色光点飞快地溢出,宛如高速频闪,正在从虚空中读取着秘密。
出乎斯科特的意料,他们捉到了那个人。
审讯室整洁明亮,与他想象中的情形大不一样,那个人单手被铐在椅子上,面孔年轻,轮廓分明,他见到斯科特,眼珠稍稍向右上方偏转,似乎在与脑海中的形象作匹配。他主动开口,说的是带有粤语口音的英语。
“终于见面了,斯科特·布兰道先生,久仰。”
“你认识我?”
“超出你的想象。”
“哦?愿闻其详。”
“我想咱们还是不要在你的身份上浪费太多时间。埃克森-美孚、常青、世界银行、惠睿,当然还有背后那些更吓人的巨头,这些不断变换的中间名,它们共同的姓氏难道不是‘格雷迪’[6]吗?”那个人微微一笑,表情颇为自得。
“笑话不错,年轻人,不过我要提醒你,格雷迪家的人手都很长[7],在我的拳头砸烂你那张漂亮脸蛋之前,最好进入正题。”
“你不会的,”年轻人头一偏,朝向天花板的一个角落。“他们正看着我们,说不定也在听着。如果我是你,我会谨言慎行。”
斯科特不自然地调整了座椅位置,在地板上划出一声刺耳的摩擦。
“你是谁?你要什么?”他刻意压低嗓门,似乎忘了监听器宽广的拾音频段。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知道你们惯用的伎俩,在委内瑞拉、巴布亚新几内亚、菲律宾和西非,推动本地经济发展和人民就业的救世主,哈,干得漂亮。那些,我们不关心。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运转的。我们关心的是你的副业,可能导致过山车脱轨的微小裂缝,相信我,你不会想卷入这桩丑闻,那将是难以置信的肮脏。尽管你的手也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