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20/23页)
好狗的尾巴纹丝不动。
小米松了口气,看着陈开宗,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些许的钦佩,一点点领悟,像是迷雾被拨开,露出世界某个真实的角落,又似乎有些漂亮的光芒消失了。陈开宗有些后悔,或许有些事情不应该解释得过于唯物机械,好让人保留一份纯真朴素的美感。
让孩子留存童真的幻想,还是让他们尽早踏入残酷的真实世界,这永远是个两难选择。
在夜晚的鮀光海岸边,陈开宗作出了另一种选择。
那天,他们租了一条电动舢板,在暮色中出发,接近那边缘齐整的人工海岸线时,海天之间已是一色靛蓝。空气中有种低低的轰鸣,伴着潮水拍岸,以及间中飘过的海鸟鸣叫,有种奇妙的和谐感。
“那是……发电厂?”陈开宗指着不远处几座巨大的半圆形建筑,还有一根刷着红白相间条纹的大烟囱立在边上,像是某种原始部落的生殖崇拜。
还没等小米回话,艄公倒先开腔了。
“可不是!你看看这片海的颜色,都变黑了,每天往海里倒污水,鱼都死光了。我本来是渔民,可现在只能靠拉游客补贴点家用……”他突然住口,黑黝黝的面孔在夜色中看不出表情,“听,这就是抽水马达的声音,每天从海里抽水冷却设备,顺便抽上两卡车的鱼虾,再把这些有毒的鱼虾卖到市场,作孽啊!”
“大叔……”小米怯怯地打断他,“我们只是想看看鮀光。”
艄公识趣地停止控诉,扳着舵把舢板绕到了海岸线的另一端,这边的海水明显气味刺鼻,温度也更高,看来是冷却设备后的污水排放口。
“快看!”小米突然揪住开宗的手臂,指向漆黑的海面。
陈开宗定神细看,双眼适应了昏暗后,对光线的敏感度随之提高。那墨绿玛瑙般的海水深处,隐隐有蓝绿色的荧光浮现,开始只是零星的点状,逐渐扩大,连成线、成片,似乎随着水流的起伏缓缓升起,轮廓清晰,那是成千上万半透明的雨伞状物体,有规律地舒张收缩着,姿态轻盈柔美,宛如舞蹈,又像是海里亮起了无数盏粉蓝粉绿的LED灯,像梵高笔下的星空颤动旋转。小舢板如同漂浮在星云上,乘客恍如梦中,心旌随着波浪荡漾,眩晕不已。
“真美。”小米的脸庞被笼罩在荧光中,神情陶醉。
“从没见过这么亮的水母。”开宗回忆起他去过的旧金山湾水族馆,“它们为什么聚集在这里?这里的水不是有毒吗?”
“听电视里说,正是这污水里的什么高浓度钙离子,和海蜇体内的一种蛋白质产生反应,所以才会这么亮。你们现在看到的,其实已经是儿子辈了。”
“怎么讲?”小米问。
“发电厂使周围水温升高,人工海岸线又减缓了潮水的冲刷,所以每年冬天,海蜇会在这里产下水螅状的幼体,以提高存活率,等到来年夏季条件合适的时候,每个幼体分裂成许多个碟状幼体,再发育海蜇成体。喏,就是它们了。”
“我还是不明白,”陈开宗指着稍远处一股莹光蓝色湍流,疑惑道,“它们又被吸进去了。”
那似乎是一处抽水管道,只看见密集的半透明伞状生灵缓慢旋转,用身体汇聚成发光的旋涡,在接近管口的瞬间陡然加速,躯体被撕扯变形,消失不见。它们的生命之旅刚刚展开,旋即终止。
“每年都要花大价钱处理管道堵塞的问题,海蜇生得太多太快了。”艄公说道。
小米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景象中的含义,她愤愤地脱口而出:“这当爹妈的也太狠心了,把娃生在这种有毒又危险的地方,真是一点都不心疼哟。”
陈开宗暗自好笑,这姑娘倒是单纯得可爱。
“姑娘,如果不是生在这儿,只怕活下来的更少哩。”艄公说了句大实话。
“我只是觉得,为什么人不能发发善心,等这些生灵离开之后再抽水,就因为要赚钱,就能随便杀生吗。”
“人命都顾不上,哪顾得上鱼啊。”
如果照陈开宗以往的性格,他多半会发表一番关于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理论,最后得出结论,发电厂的存在推动了海蜇种群的整体进化,让它们的后代环境适应性更强、反应更敏捷、繁殖力更旺盛。可他突然沉默了。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莫非不是这种理论的受害者,她们离乡背井来到这里,美其名曰为了发展经济,忍受着污染毒害、本地人的歧视和压榨,甚至客死他乡。他无论如何说不出“这都是为了造福你们子孙后代”这种话来,就算事实如此。
“你说得对,”他惊讶于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人早晚要遭报应的。”
“早晚的事。”艄公接腔道。
蓝绿色的波纹渐渐从小米脸上隐去,没入黑暗,只剩下折射着微弱光亮的两枚瞳仁,像是辨不清归属的二等星,在夜航的海面上温柔起伏。陈开宗竟无法移开视线,尽管他只能看见小米隐约的轮廓,如同引力畸变的区域,所有的星光都退缩成不起眼的衬托。
小米举起手,指向黑暗中的一点:“看。”
陈开宗眯缝起双眼,却仍然难以辨清她所指何物。
“我以为你们洋人都是戴隐形增强的。”小米扭头看他,“假鬼佬,你很怪欸。”
“也不是所有人啦,”开宗不自然地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短发,“我爸妈后来皈依了基督教,他们那个原教旨主义教会坚持,人只该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同样的,任何增强化义体都被认为是违背上帝意志。世界只能以上帝原本创造的样子被感知和认识。”
“哦……”小米似乎在努力理解他话里的意思,“那,你也信上帝?”
“我是无神论者,不过中国人嘛,孝为先。”
小米沉默了,似乎回忆起什么,她回头望着暗沉的海面,开始浮现出兽脊般模糊的黑影。“那是观潮亭。
“大叔,带我们去观潮滩。”
“姑娘,大晚上的,你去那种鬼地方干啥。”陈开宗听出艄公话里的不安。
“去看看。”小米轻声回答,没有丝毫摇摆。
6
观潮滩和观潮亭并不在同一个地方。硅屿本岛向大海伸出腕足般的长弧形礁岛,半围合成一片几平方公里的圆形水域,亭子便被握在腕足的末端,而那片月牙状的海滩便是观潮滩。海水由外海进入围合水域时会遇上突然升高的海床,形成一道以礁岛延长线为界的初潮,如同一线银色的蛾眉月,而后到观潮滩时形成第二道弧向相反的潮水,在当地被称为“二潮映月”,尽管景色宜人,却观者寥寥。